玛雅想和女儿一起回到室内。她们一整天都待在外面,因为在佛罗里达的日子已所剩无几。埃莉八岁了,想在离开之前再畅游一次。太阳刚刚落山,天空中一片姹紫嫣红的晚霞。埃莉站在那里,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她身上沾着沙子,散发着咸咸的味道,一个劲儿地求妈妈再让她游会儿,而玛雅也不是非得要回去。玛雅连裤子和毛衣都穿上了,她总是怕冷,即使在佛罗里达,这里的冬天暖融融的,甚至有些闷热。她把毛衣裹紧,面向大海。海浪卷着层层泡沫漫过脚踝,她脚趾陷入沙中,碰到些许贝壳碎片。在她面前,埃莉蹦蹦跳跳地跃入水中,小小的身躯瞬间被水席卷。她向前一扑,伸伸胳膊,展开臂膀,跃入海浪的怀抱,头浮出了水面两次。忽然,玛雅想叫女儿回来,靠在自己身边,把她裹得严严实实、暖暖的。可埃莉呢,她立起身来,在那儿踩着水。她的脑袋小小的,黑色卷发贴在上面。她一踩水,肩头就浮出水面,肩膀在夜色下呈现淡褐色,上面的雀斑或隐或现。她黄色的泳衣上点缀着紫色小点。玛雅冲她喊:埃儿,快回来吧!但埃莉没有听到。水面平静下来。可一百英尺开外,又一波海浪在酝酿。浪峰越来越大,埃莉就待在那里,那么渺小,而且越来越小。玛雅只觉胸口一紧,脖子僵硬。埃儿!她大喊,仿佛埃莉能听到她的声音,又似乎她的喊声能阻止海浪向前压来。埃莉的头依稀可见,然而顷刻间又消失了。玛雅迅速调整呼吸,跳进水里向前游去。她使劲儿蹬水,大口的水灌进了喉咙。她得睁大眼睛,才能看清埃莉的位置。水刺痛了眼睛,她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她在水下找到了埃莉,死死抓住她,让埃莉的前胸和柔滑的泳衣紧紧贴着自己;她身上的毛衣因浸满了水、盐和沙子而变重。埃儿,她轻唤女儿,仿佛看到了她的微笑。玛雅紧紧抓着埃莉,把她拖到岸边。玛雅大口喘着气,而埃莉的呼吸也变得均匀平稳起来。妈妈,我没事儿。她说。然而,后面的漫长岁月,玛雅再也不会放手,不会任埃莉漂泊。
2013年冬天
玛雅,你到底去哪儿了?她听到丈夫上楼时粗重的呼吸声。玛雅扔下笔,又把信读了一遍,这才将信夹到书里带上床:
有时候,我会把你的事,大声地讲给我自己听,或者打成文字。我把这些事写下来,盯着看,想试着安放这些文字,还原成它们在我脑海中的样子。我试着去想象一个恨你的世界,试着去看自己能否放手任你前行。关键不在于人们该不该眷念自己的骨肉,错的是爱孩子的方式、出发点和时机。成千上亿迥然不同的人爱与被爱,没有人关注他们的动机和能力。你的所作所为让我生气,但我并不会因此而放下对你的爱,意识到这一点令我更加生气。我会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你做的任何事,你正在做的事,你的样子,而爱你让我变成了这个样子:你做的任何事情我都会为你辩解,只要我知道你还能好好地活着。
妈妈
她低着头,下巴抵在胸口上,听着丈夫踩在最上面一级楼梯上的吱嘎声。她放下书,书封面的边儿已经发毛变软,封底也脱落了。她坐直身子,背抵着床头板,手里紧紧抓着埃莉的一件吊带背心。女儿动身去佛罗里达时没有带走的寥寥几样东西里,就有这件背心。
是玛雅让她走的。
玛雅再一次摩挲着书脊,这时她丈夫斯蒂芬闯进埃莉的卧室。她在这儿一个人待着,等着他来。可当看到他时,她还是惊了一下。她把书轻轻塞到埃莉的羽绒被下面,那封信妥妥地夹在书里,她抬起头来看他。
斯蒂芬戴着一副宽边圆眼镜,穿着大衣和黑色羊毛裤子。他瘦瘦的,脸色苍白,皱纹已爬上了嘴巴和眼睛周围,原本铁灰色的头发染上了点点浅灰。他精神甚好,气度不凡;他是个哲学教授,著述颇多,又是系主任。即使到如今,他也算是她认识的人中最出色的一个。
本在后面跟着爸爸走了进来。他的黑发剃得短短的、贴着头皮。玛雅已经感觉到,本有些大男孩儿的模样了。他比爸爸还要高出五英寸,身上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她站起身来面对着他她在这个世界里的最爱。
妈妈。本唤了一声,好像是他发现了妈妈的行踪。
这是一年以来他们第一次见面。她想求他别走,靠近她,和她待在一起;她又想悄悄和他说,必须和她保持一点儿距离,他才不会被那浓浓的母爱毁掉。
你在这儿待多久了?丈夫问她。
几个小时?几年?
大多数夜晚,她都会在这里度过。入睡时,她和斯蒂芬一起上床,可是醒来后却发现自己在这张床上常常是躺在盖被上面,裹着斯蒂芬多年前给她的那条大羊毛毯子她总是搞不清什么时候、又是怎样跑到这里来的。
儿子的眼神在回避她。
玛雅,我们出去吧,斯蒂芬说,吃点好吃的。
玛雅把女儿背心的细肩带紧紧地缠在食指上,直到指尖发白。
穿你的大衣去。斯蒂芬对本说。本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他的眼睛和爸爸长得一模一样,鼻子和嘴巴既像爸爸,又像妈妈。运动套衫的袖子很长,遮住了他的大拇指,一直盖到四指关节处;玛雅盯着本的袖口看,直到他走出了房间。
玛雅。本刚走开,斯蒂芬就开口说话了。丈夫叫她名字的时候往往大有深意。这一次,他声音低沉有力,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神仿佛在责怪她,说她的做法引得他想要呐喊。但他还是克制住了呐喊的冲动。他保持着理智和坚定,可他越是这样,就越让玛雅受伤。
你不能再这样了,玛雅。
不能怎样了?她知道他想说什么,但她就想听他亲口说出来。
她一问无聊问题,斯蒂芬就用这种眼神看她。
玛雅,别这样了。斯蒂芬向她展开了双臂,整夜待在这个房间里不睡觉。你都吓坏本了。
玛雅多么希望自己能像别人那样,站在床上、冲他大喊大叫。令她不解的是,她的愤怒总是以悲伤的形式呈现,而她这种女性总会被灌输如此的论调哭泣比尖叫更好、更有成效。
我尽力而为。她声音坚决,希望丈夫可以敏锐地觉察到她内心的愤怒。
就是别那样对本了。斯蒂芬说。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光脚,然后把埃莉的吊带背心叠了起来,放在床上,站在那里;她把羽绒被盖回去,被子底下的书撑出了一个鼓包,她没有管它。她从丈夫身边走过,进了他们自己的房间,穿上了牛仔裤和短袜她的壁橱前有一大摞叠好的换洗衣服。她真不知道是谁去洗、又是谁叠好了她的衣服一件长袖衬衫和一件超大码的开司米高领毛衣。所有她拥有的东西,刚开始都很小巧,如今都变大了。现在她散开自己的黑色长发,又扎起来,高高地、紧紧地扎在头顶。
她走下楼梯,斯蒂芬正一边等着她,一边用手机收发电子邮件。本盯着她看,他穿着大衣,没有系扣子,套头衫袖子长得盖住了手。
鞋子,玛雅。斯蒂芬说。她想要伸出手来,张开手掌,用拇指和食指卡住他的锁骨;她想凑近他的脸,叫他别把自己当孩子管。
她还是穿上了靴子。
2011年夏天
(事发之前)埃莉没看见迪伦走过来,虽然咖啡店(埃莉打工的地方,每天早上她都在这儿给各桌送咖啡和点心,这个时候她的朋友们都去上大学了,她自己却没上成)硕大的玻璃窗朝向街道。已经上午十点了,早高峰的人潮已经退去。他的到来没有一丝征兆,她没有时间准备。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腰间紧紧系着一条黑色围裙,短裤后面和白衬衫肩带处有两滴咖啡渍。
埃莉正心不在焉地听着边上的一个女孩谈论新邻居和她读过的一本书。女孩无论说什么,埃莉都在微笑,她的眼睛却一直盯着迪伦看。他比他们第一次相遇时又高了一些、壮了一些,他衬衣的袖子整洁崭新、紧紧地绷在胳膊上。
女孩圆圆的脸庞,说话轻声细语,递给埃莉点餐的钱,拿走了自己的咖啡。埃莉等她走了之后才转过去找迪伦。
曾经,迪伦一直留着长头发,而现在剃得只剩下一层短短的发茬。他们相识的那些日子里,那长发总是在脸庞边飘荡;他自己也总是摆弄着头发,一只大手还会时时拂过头顶。现在他脸上的线条变得硬朗了,五官粗犷到让她惊叹;他深色的眼睛大而深邃,鼻子又长又直,嘴唇薄薄的。她想象不出他现在还能用手摆弄什么。
迪伦穿了一件灰色的T恤和牛仔裤,这被埃莉弟弟称作讨厌鬼懒汉装。他站在那儿,长头发剪短了,也壮硕了许多,她回想起15岁的他,回想起他们一起在公园的情景:两个人,一动不动,衣不蔽体,瑟瑟发抖,他的胳膊伸得长长的,起伏的胸膛虽然精瘦,却宽阔结实,他慢慢地靠近她,直到将她压在身下。他用手堵住她的嘴,她狠狠地咬了他的拇指根,他疼得直皱眉,却一言不发;他放开了她。后来埃莉大声地笑了起来,迪伦还趴在她身上。埃莉心想,我和其他女孩并没有什么两样。
迪伦拿了一块试吃的布朗尼蛋糕,狼吞虎咽地吃掉,又拿了一块。
埃莉能闻出他呼吸的味道:香烟、墨西哥可乐、姜味口香糖。她想起舌头扫过他牙齿时的感觉。
迪伦不时地给埃莉打电话。她大多数时候都不理他:他的名字就在手机屏幕上跳动着。埃莉蜷缩在被子里,难以入睡。但有时候,她也会接电话;有时她接通手机,让他不停地说话:她需要提醒自己,他就在那里,世界上还有那样一个人渴望着她。
埃莉一本正经地看着迪伦:你想要什么?
什么也不想要。迪伦回答。
埃莉感觉约瑟就在自己身后(约瑟矮矮的,却很可爱,是她在咖啡店的同事,也是她在这里唯一的一个朋友)。埃莉希望迪伦能走开。然而,迪伦却凑过来,带着布朗尼蛋糕和手卷烟的味道。迪伦只在人前炫耀时才卷烟,其他时候他都抽他妈妈的议会牌香烟。你总是这样漂亮,漂亮的埃莉。
埃莉感觉自己的身体向他靠过去,双手紧紧撑住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