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年,我潜心怡情的一大乐趣,是徜徉在旧书小店里,翻寻西人笔下的古旧中国,特别是描绘帝都北京的零碎纸片。记得有一次在维也纳,店主打开常锁的地下书窖,由着我独自随意翻看。书窖的拱顶一波一波的,相互衔接,是一个巨大的打通的空间。里面灯光昏暗,霉气阴冷,寂静无声,时间就像溶洞吊下的钟乳石,凝结成从地上堆到屋顶的书柱。在杂堆乱放的书纸中,我一个人左翻翻右翻翻,掸掸灰,凑在眼前看看是什么语言,若想找到自己心仪的宝贝,其实比大海捞针还难。二十几阶的楼梯在身后诡异地攀上去,有个上翻的小门,撒进一柱暗白的日光。我不时回头抬抬眼,生怕有人会把它突然关上。又懵然觉得,往昔就被这一柱光照亮了,若隐若现,勾引着我一步一步走回到从前寒夜烛光下读书的那个从前。
真想重现这个实景,让大家和镜头中的我一起,怵怵地移动脚步,摸摸索索。可惜,那个时候手机还没有今天这样能干,我没有留下任何影像信息。缺席了画影,文字再生动也少了佐证,这样的遗憾,大家可能都有体会。
留下可见的形象信息!千百年前,人们就有这样的追求,几道简单的勾勒,往往无言胜有言。曾几何时,睿智的先人发明了一个办法,不但能留下,而且能广为传播形象,那就是利用版画,制版印刷出来的线条画面。
我第一次邂逅西方人绘制的中国版画,是在展售厅里,也是一次难忘的经历。那是上世纪的90
年代,我与先生去古书店闲逛,墙上挂着一排风格别致的画作,镶在考究的镜框里,边展边销。说它们异别致,是因为我从未见识过这样的作品。近看,上面的线条简单粗略,借用鲁迅的话说是或拙如画沙,或细如擘发,远看却形象完整立体,有些着了色,明快清晰。先生停步在一位古人面前,就是下面这张画中皇帝的传令官,凝视了良久,我站在旁边也跟着看。传令官的座驾是扬蹄向前的大白马,他腰板挺直,神采奕奕,背着圣旨正准备扬鞭启程。画面上天也阔地也宽,衬托着人物高傲自信,胸有成竹;鲜艳的加色,更渲染了圣旨在身的庄严与气势。先生看着看着就说,他想去付钱买下这张画。为什么要买它?我问,这位大员的长像,画得不伦不类,高鼻子深眼,根本不像清官。他的骑马坐姿,想象加上夸张,借着西洋的画技,显摆着皇朝的威风,不真实,不是出现在电影中的样子。我嘟嘟囔囔,缺少好感,但并没有影响到先生的热情。他不但买下了它,还坚持挂在家里的墙上,让来往的亲戚与朋友共同欣赏。
大白马和我天天见面,不期然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它到底是谁画的呢?在什么场合,什么时代?画家要表达自己的何样观察,又传递着何样的信息?好像在七月里攀山,飘来一片云彩,洒下一头雾水。正朦胧着,有一天在朋友家的书架上,我碰巧翻到了叶笃义先生的首版译作《英使谒见乾隆纪实》,扉页就揭开了这幅杰作的身世。它的原作,是一批水彩画中的一幅,在老家英伦刚刚过了两百周年的生日。创作它的画师是英国人威廉·亚历山大,他受到过良好的绘画专业训练,1793 年随英使马噶尔尼勋爵访问了北京。此版画风格中西合璧,尽管对中国人的面部骨骼与表情,画的还不够得心应手;清官洋做派,有意取悦了西方人的欣赏品味。
两百多年了,骑着大白马的传令官成了版画中的佼佼古董。虽说年代足够久远,但古旧版画的出身比较微贱,算不上高贵的艺术品类,作为文物,市价始终平平。它们捕获了我的喜欢,是因为我发现这个品类的画作,特别会讲故事。为古旧文字描述做佐证,它们最尽心竭力。
探究一张版画的出身,会告诉今人什么故事,又为往昔佐证了什么?
首先,它们讲的是西人孜孜不倦的东方猎奇故事。好奇心,是探索未知时空的起点。不管的物质的世界,人伦的世界,还是魂灵的世界,没有打破沙锅纹到底的劲头,就不可能找到进入的大门。
年深纸黄的版画背后,有一双蓝眼睛在滴溜溜转,流露的是强烈的猎奇情结。在我的收藏中,西画中国人最早的一张,出现于16 世纪末。欧洲人先画说中国人穿什么,吃什么,做派如何,然后他们图解中国人学什么,信什么,心灵寄托何处。中国的传统文化,社会制度,风土民情,舞动与凝固的艺术,都被他们的探秘之笔浓描艳绘,形象与文字一起,几百年前被老外当成了宝贝,带出了国门。
或许可以说,好奇的欧洲人,只扑捉到明末以来君临天下的皮毛外表。但相比之下,在同一个时间段,中国人也曾出洋,但解画外洋风情就少多了,文书外洋也少,也就是说,皮毛也没有摸到多少。
康熙皇帝的版画肖像,有多个版本,当年能在欧洲印上千百张,以佐证这是一位人格高尚、胸怀宽广、心系百姓、且才华卓越的帝王。大清国人呢,谁会知道英国搞了个光荣革命,法国出了个太阳皇帝的传令官
王,更不会有人感兴趣,画画这些洋夷的国王长得是什么模样。今天的国人,一批一批出洋旅游探险考察,了解外族的历史风情,交流见识,不时提出带有挑战意味的观点。这可以叫西蕴东撷吧,比起东蕴西撷的好奇心,晚了几百年,不过,工具也先进了几百年。每次观光回家,我们都会反复摆弄手机里的照片,看自己在异域的珍贵留影,在微信圈里与朋友分享。西人昔日借助版画,异曲同工,把游历的采风之眼,锁定在了一个个经久的瞬间。
就是在这种皮毛好奇的基础上,一种文化开始对另一种文化抽丝剥茧,抽出五颜六色的光彩。
除了好奇,版画中还蕴藏着一种文化对另一种文化的态度。
西方曾对中国进行过文化侵略,又野蛮举武力征服,为了商业利益,留给中华民族不尽的屈辱,这是小时候的教育,烙印在头脑中的模板。不错,大量的版画,刀刻墨写,堆积着陈年的中西冲突,以形象信息佐证了模板具有普遍的真实性。
1900 年庚子之乱时,法国报刊登载了一些场景报道,亦利用版画,着力夸大甚至编造暴力血腥。近年有些老版画被重新印出来,加上新的文字渲染,重现了当年夸大甚至编造的暴力血腥。
这些是历史形象的一个态度。我的收藏,佐证着历史形象还有另外一个态度。
那就是,在几个世纪的时间里,非我族类的洋人,对中华民族曾经执有真诚的赞誉心。他们既在进行着文化侵略,也辛辛苦苦地进行着文化输出。四书五经传统经典,西方人至今还享用着前辈摆下的形象与文字盛宴。
其中的一顿美餐,是儒家为主导的文化渊源,孔夫子的肖像,历朝历代的圣人,先古礼教的社会景象,都曾经深深刻写于版画师的刀笔之下。十七十八世纪之交,他们的品味又转向大赞皇朝的明君圣治,顺治、康熙、乾隆,都有西人精心绘制的标准像。今年8 月,英伦的《金融时报》登出了2016 年最佳图书奖的长名单,其中的一本是英国人邓肯·克拉克先生讲阿里巴巴,封面上站着世人熟识的中国商界偶像马云先生。这是当代的洋人对国人的一种赞誉。退回去几百年,在平展展的小羊皮或烫金牛皮的封面下,西方人赞誉的不是网络虚拟帝国的商业精英,而是真实帝国的至高统治者。他们也曾千里迢迢,前来朝拜这些东方王帝。
说到对皇朝的尊崇,我们一定要跟着西人的目光,聚焦版画中的帝都北京。这里是中华一统大帝国的神经中枢。它的四城九门,紫禁皇城,宫苑大殿,寺庙宫观,是人类建筑史上一座座顶峰。通过科举殿试,京城汇集了全国的士子精英,人杰地灵。神州之大,无处可与皇家之城、首善之都比肩。谁执掌着最高的权利,形象登上图书的封面,是一种赞誉与尊重自然谁就应获得最高的尊崇,最高权力坐落在哪里,自然那里就会收获最高的赞誉。
帝都北京落座西洋版画,时间已经到了明末清初。这些版画立即成了中华帝国的形象大使,带给西方一个集大成的印象: 东方帝都秩序井然,天子脚下的子民,过着富足、和平、有尊严的生活。
从大白马传令官的身上,是不是读出了乾隆时代的信息?当其时,大英帝国与大清皇朝之间尚未起火升烟,英使是为了通畅国家之间的贸易,前来礼节性觐见英明的皇帝。因而,画家对马与人的构思,没有受政治正确的阴影笼罩,清官在他的眼中,就是如此的英姿伟岸。传令官从马背上跳下来,个子比俊硕的大白马还要高上一头。一张画讲了一个故事,十八世纪末大清的国力与威风,它开出了一张盛世证明。
古旧版画的主题,不但采访了皇帝官吏,也探视了天子脚下的子民。十九世纪是西方版画的爆发期,帝都的形象,虽比不上五口通商城市的颜值,也着实滥殇了一番,特别是1860 年以后。旧报纸中经常会蹦出不起眼的豆腐块,平实的画面呈现着寻常的生活。彼时的寻常,肯定与今世的理解不同。但是归根结底,寻常之人,都是进化大潮中的小沙粒,生命薄如蝉翼,生存就是硬道理。不管国家与国家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政权与政权之间怎样打打杀杀,老百姓总要躲过风风雨雨,连接起市井街头的每一天。在书商阴冷的地下室,我最想找到的就是寻常画中的寻常人,把他们搬到阳光下,体会当年的那颗寻常心,与寻常的京城日子。
街头的茶馆,冬日的冰上出行,老人的遛鸟,孩子们抓蜻蜓,男人当街拍卖,女人问卦算命,这都是平日里的生活,当地人司空见惯,不会大惊小怪,外人看见,却会觉得是奇风异景,赶快按下相机的快门。北京大学美学教授朱良志,看到这些第一次在国内曝光的版画,惊慰地说,这部著作的角度很巧妙,它以西方画家描绘的北京图画为线索,展现了有关这个古老帝国的珍贵记忆。观复博物馆馆长马未都,对文物见多识广,但未曾听说有此类遗物存世,它把当年西人的想象与现实的差距、今天我们的想象与古代的差距,汇集一册,让西人了解美丽的古国,让今人了解勤劳的古人。他们也体会了版画中的寻常,从中提炼出了珍贵与美丽。
寻常的版画上,往往没有高超的画技,没有装饰的华丽,它们绘画的原本,根本找不到了,雕刻的那块原版,早已被丢弃,被损毁。手中捧着的,是薄薄一张纸片,着黑白墨迹,往事如烟,遗韵隽永。
好奇心是一种性格,赞誉心是一种态度,寻常心是一种选择。西洋版画在笔划刀刻中透露了三心的故事,佐证着帝都的非凡,帝王的威严,与子民生命的坚韧。
上面说的这些话,是我收藏写作时的心路历程,当时有点冲动,要以自己的态度与选择,把西人所做的帝都版画编成书,让更多的人能够看到它们。本书的第一版《京华遗韵
西方版画中的明清老北京》,出版于2008 年。我的冲动有了一个结果,互不关联、并不起眼的零碎纸片,跨度16 世纪末到20 世纪初,第一次按主题拼贴在一起,凑合成相对连贯的场景述说。书出来之后,我才知道,喜欢古旧版画和帝都北京的朋友还真不少,此书让大家一饱眼福,也提供了收藏版画时的检索。后来,我在一些书文中看到熟悉的画面被引用,倍感欣慰。2009年及第二年,藏画在热心人的帮助下,先后在世纪坛艺术馆与中国大剧院展出,成千上万的人前来观赏过年逾百岁的书报原版,更使我喜出望外。对许志明,王立梅,冯光生,韩朴,王凯迪,James Wang 等人的厚爱与帮助,我至今深为感念。
感谢财新网与中信出版社的编辑们,特别是黄维益和沈佳乐,他们建议八年后我再版此书,让新一代的人通过这些形象信息,重缀北京的往昔碎片,聆听失散了然并未失去的故事。皇朝远去的凌乱脚步,或许也有助于通畅首都通向未来的路径。
本次重版,原书中的英文被拿掉了。这有点可惜,我希望今后用更好的办法弥补。以前的工作很忙,编辑版画的时候,没有用足够的时间,重版给了我一个新的机会,集中笔墨与画中人闲聊,多花点闲情在古建故宅前流连。以前的资料,主要在英文古书中寻查,现在的互联网是百科大全,补足修订了我以前的误解与遗漏。有第一版的读者会发现,本版添加了不少以前未见图片,也增加了文字的篇幅。
还有一件事,在此告知读者,本书与它的姐妹篇《京华心影 地图里的帝都北京》,是同时出版的。这两本书的时间跨度差不多,事件基本重合,都止于大一统的满清皇朝垮台之年。不同的是,遗韵侧重于形象,心影侧重于地标。后一本书对时代背景交代的较多,议论也比较多,与此书可以参照来看。
书籍让人们与时俱进,但有时它也推动人们与时俱退。退一步不但是天地宽,眼界也随之拓宽。惟愿再版同样得到读者的喜爱,和我一起捕获版画中的好奇心,赞誉心,寻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