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村庄》展开的是一对父子对城与乡血脉的追寻,叙述烟火气息四起,浪漫情调四溢,颇具艺术质地。烟火生于细致实在的生活细节,浪漫则来自深情而专注的精神寻根,是城市与村庄间的血脉和文化的相应相冲,是乡村文明的未来意义,是叙述永不变质的理想与浪漫的底色,耐人寻味。
一
在紧张繁忙的深圳,我不断地回望花屋场,这个生养我的村庄,在岁月更替中渐渐虚化为巴王村,虚化为一座座山里的村庄。这种回望,最初是因为你。你永远属于那个村庄。
花屋场,注定是历史链条中的一个词语。作为一个微小而不起眼的地名,它的存在因我标本性的考证,渐渐显露出历史真相和文化的力量。这种真相,属于上下五千年,连接起原本陌生的我们;这种力量,穿缀起大地上一座座城,饱含人文历史的动感与柔韧。
记忆中的一切,都已带有我虚构的冲动。为了向真实靠近,我不得不在卫星实景图上反复查看。花屋场作为一种存在,它从一个点,在鼠标的转动间收缩放大,大到看得清门前屋后的公路,西头的那棵近百年树龄的板栗树,看得到房屋周围翠绿的竹园,看得到门口屋后邻居家的房子,前后左右的农田,远近高低的苍翠山岚。而小到它们和山川大地融为一体,没有了名字,没有了地理,只是中国版图中一个透着绿意的色块。透过鼠标的滚动点击,我找到了花屋场的又一坐标,它从多维时空转换为平面的大地,和广袤江山紧紧连在一起。这个山里的村庄,尽管蛰伏在大山的褶皱之间,在大片的青山覆盖中,那些属于可耕种的土地细微到极致,也阔大到视域所及的整个世界。我时常觉得,花屋场像大地上一个凹陷的豁口,在大自然的沧海桑田中,属于海,属于森林,属于大地。而当它成为一个村庄,山坳里升起炊烟的时候,它开始拥有了自己名字,拥有了自己的血脉和肌理。
1996年,我无意爱上远古。这种爱好,起初源于对山里沟谷间一些被称为化石植物的好奇。曾经,在植物课上,我看到了银杏作为化石植物的价值,而银杏在我家周围就有好几棵,它那轻薄桃形的叶子很是好看,掉到地上的果实被我们捡了用火烤着吃,从没有被谁当作多么宝贝的东西。除了银杏,还有水杉、珙桐,一个伟岸英俊,一个超然美丽。我对于古植物的考察,就在这种肤浅的了解和联想中生成第一个疑问。我想,是否可以通过这些植物和地质积层的组合研究,确定花屋场在什么时候是海,又是在什么时候形成这一座座的山,花屋场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人类的踪迹,是古长阳人的历史演化,还是新近的千百年间因战火惨烈的迁徙?有些问题,它一旦生成,就有意无意地萦绕在脑海之中,幽灵一般,随时准备找到机会复活。
花屋场有野生的银杏,在水杉、银杉、珙桐等孑遗植物活化石之外,是否还会有一些人所不知的另外物种?我开始了资料的查找,在图书馆,在新华书店,在媒体报道的缝隙,寻找那些考古和古生代植物踪迹,浪漂浮着一颗种子,风挟裹着花粉的基因,一次大地的断裂,一次海水的涨退,一阵风的掠过,就是一种生物的衍生、一次物种的进化。当书上的植物渐渐和地上的植物叠合,我忽然发现,有一种叫做银杉的植物,与我们常在山间沟谷看到的岩杉是多么的相似!
若干年前的有天晚上,我就考古和你进行了第一次对话。我问,我们这周围的山上,岩杉树多不多?
你说,不算很多,也有不少。
那它们主要长在什么地方?
你想了想,淤沙子槽、老湾,我经常会看到。
我相信你。周围这重峦叠嶂的群山,你几乎都一座座爬过,放铁猫子,安绳索,捕获山里的獐麂兔獾,甚至还捕获过豹子。我少年的时候,曾和你揪着羊胡子草攀缘周围的一座座山,查看动物的踪迹,对于山中的一切,很有一些朦胧的印象。
我开始有意到这些地方查看。后来我发现,淤沙子槽、老湾都是背阴潮湿的地方,呈现出狭长的沟谷状地貌,表面有着一层砾石堆积,下面则是沙砾和黄土的混合。毫无疑问,这种没有棱角的沙砾,经历过微盐的长久浸渍和水的反复淘洗。我开始怀疑,很可能是因为一场数千万年前地质结构中的海相沉积,沙滩、巨石、淤泥,发生了一次渗透与融合,在后来的地壳演变中又发生了些微的坡积,才造就了如今的花屋场。这一地理构造形制,携带着地质在时间中的无数密码,它们从不发声,却从来就在。这些隐藏的密码,与若干年后,第一个族姓走进花屋场,有着某种神秘的际会。
岩杉有什么作用?我问。在我的观念中,这种树四季常青,枝干虬逸,还是一种好看的树木。
能做锄头把、刀把,现在一般也都用黄杨木了。
那它结果子吗?
结果子!你看着我说,结的果子成熟了掉在地上,被钓连子(松鼠)吃了。
松鼠对食物的选择也是在松鼠的历史中形成的,它选择岩杉的果实,或者也已有了亿万年的历史,又或者,正是在第四纪冰川期间,松鼠面对植物普遍的灭绝,已然食无可食之时,才毅然选择了这一孑遗的果实。我怀疑岩杉是一种重要的植物,要你帮我找几棵大的,最好是那种千年古树,我要用几年的时间观察它。
你说,那就挖几根回来,栽在阳沟里,天天就顺便观察了。
小的可以移栽观察,大的不行,我还要观察它开花结果的过程。我说,大一些的树,如果挖回来,根须肯定断了很多,哪怕已经开花结果了,这一折腾,几年之内是不会开花结果的。
你给我找了两棵岩杉。一棵在淤沙子槽,树上已经挂满了青翠的果子。一棵在老湾,长在杂树之间,显得比较高大,却没有结果子。两棵树之间,相距大约一公里。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隔一两天就去观察它们,果实成熟时,我将它们采摘回家,晒干,春天种进地里。我想知道,这种远古孑遗的果实是否像银杏一样,可不可以吃,有没有远古的味道,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的营养价值?
带着对岩杉的疑惑,我找到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开始向有关专家请教。《化石》杂志的编辑提出,希望我将这种树的照片拍几张给他们。那时,我没有相机,专门找了村里的照相师傅,按我的要求拍下了岩杉树干、枝叶、它周围的生态,冲洗成照片寄去。
2002年,在国内古生物研究领域极为权威的《化石》杂志上,作为我对第四纪冰川在花屋场的存在的一种假想,我提出了自己第一个考古意义的发现:鄂西山地疑发现享誉“植物中的熊猫”美称的岩杉。这种乔木树姿优美,四季常青,当地称它为“岩杉树”,高可达十余米,耐湿抗旱,木材纹理细密。“岩杉”叶形细长而窄、对生,外表青绿色,有光泽;反面中间有一条绿脉贯穿,两边呈银白色、带状至叶梢。枝也呈对生状。八、九月间结果,外为较厚的肉质表皮,中为坚壳稍薄,独仁,呈椭圆形,大若红豆。我就此做出大胆推想:“岩杉”乃因物候变化等原因进化而成的罕有银杉的另一变种,裸子的银杉与被子的岩杉极有可能就是一胞二体。
我不知道你对我的这种痴狂有什么看法。但有一天你对我说,等秋天卖了粮食,给你买台相机,自己方便照相记录。当然,这台相机后来并没有购买,因为不久,我就决定要去南方,我甚至想在南方找到一个机会,能去广西柳州看看那里的银杉林和红豆群。处于人类起源的第四季冰川,以其神秘愈发让我难以停下追寻,希冀借助这些不说话的植物,开启远古与现代之间的某种对话。
在对这些植物的不断寻找中,我在附近又发现了几处岩杉的小群落。把几处的合在一起考察,我忽然意识到,岩杉喜欢生长在海拔四百到一千五百米的山地,大致呈垂直分布,它适应性强,耐湿抗旱,四季常青不落叶,木材纹理比较细密,大多分布在山川沟谷间,经常呈小群落生态出现,尤其是在冬天,沟谷山涧哪里有一簇青翠,很可能就是它们卓然俏立。
与裸子植物银杉相比,岩杉应属于被子植物。我专门查阅过相关资料,裸子植物出现在古生代的二叠纪,距今约有两亿年左右,而被子植物出现要晚,在中生代的白垩纪,距今一亿三千万年左右,其间相差了七千万年。如果是这样,那么在以大山为基本构造的清江流域,这些具有温室效应的盆地状或沟谷山地,应该在第四纪冰川之前就已经成成,从而成为古生代珍稀植物的天然避难所,使它们能在这一区域完整地幸免于难,成为珍存至今的植物活化石。或者说,这种植物,见证了花屋场的第一个闯入者,见证了十九万年古长阳人的狩猎生活,他们之间,会不会有着什么样的人与树之间的长久交集?
如果,岩杉与银杉有着某种延续关系,那么岩杉是否在数千万年的生存中因物候条件的差异而得到了进化?依照达尔文的自然选择的生物进化法则,银杉在漫长的生存演化中,具备发生遗传与变异的理论可能,这种遗传与变异,如果因为地理物候条件的不同而不同则合乎情理。试想,从被子植物到种子植物之间经历了七千万年,从被子植物的出现到现在又有了两个七千万年,在这一亿多年的时间里,许许多多的生物从无到有,很大程度都依赖于难以预料的大自然物候变化。第四纪冰川除了灭绝大量的物种外,也有改变植物特性甚至因此而得到进化的可能。植物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仙人掌的叶可以退化为针刺,藻类植物也可以因失去叶素而进化为真菌,银杉在漫长的遗传中应该也有着这样那样的变异,有许多低级的裸子植物在漫长的遗传与变异中进化为高级的被子植物,这种进化,有着无限的可探究的空间。
在长阳方言中,“岩杉”之“岩”读若ai,阳平,而普通话读为yan,也是阳平。按理,银杉作为化石植物的发现,应非一般百姓所能为,其命名大概应为有知识者。“银杉”的读音,稍稍有些耳变,加上方言的差异,把银(yin)读成了yan,也是一种合理猜测。土家族是一个没有文字的民族,长期处于口口相传的语言状态。当某个知识者借助汉字表达的时候,这一借助的汉字可能不仅有着不同的读音,甚至可能也有着不同的意义。在一个借助文字表达的民族中,在文字表达中将“银”写为“岩”,或也不失为一种合理的猜测。
现在,这个问题沉寂了十年后,再次从我日渐寂静的心灵中浮现出来。关于花屋场的历史,我忽然觉得有着二十万年历史的旧石器时代的早期智人古长阳人还不能足够说明。在这个极为细微的去处,在活化石和沉积化石之间,我甚至需要回到遥远的更新世。
就在这种久远的思考和追问之中,我感到了某种硬实的根源。这种根源,不仅来自于作为父亲的你,也不仅来自于一个生养我的村庄,还来自于大地上的那些山川树木,来自于清江岸边一群出没的猿猴,来自于大海里的一条游动的鱼,甚或来自于我们还处于未知却一直在想象着的世界。
当我离开花屋场多年以后,再次回到花屋场时,想去淤沙子槽和老湾找记忆中的那两棵岩杉,却怎么也找不到。淤沙子槽新修了一条简易公路,它穿过我记忆中的位置所在,蛰伏在草丛中,延伸到一户户农家,我只能在附近找到几棵纤细的岩杉树苗,再也找不到当初那俊俏而葱茏的身影。
胞弟春喜说,山里宝多,樟树根有人收购,老树蔸也有人收购,稍微大一些的岩杉,早就被人连根挖走卖了,卖到城里做了盆景。这些岩杉,如今已从担当实用的木材转到城市审美的景观,身价蹿高了好几倍,竟真的要成为化石了。而我惦记的,是它的果实,是那颗椭圆的坚壳之内,孕育着怎样的秘密。好在,春喜也在门前屋后移植了一些岩杉的幼苗,可以聊抚我那片隐隐约约的惆怅。
我请留在老家的春喜,代我继续观察这些岩杉的生长,我要记录下它们的四季变化,要记录下我还未见过的它们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