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魂圣诞夜
瞬间,一道白光刺痛眼睛。
午夜十二点。
上海,新天地,最高一层。
圣诞的礼花在夜空中绽放,璀璨炫目。
服务生脸上浮着倦意,看着人们举着酒杯狂欢。 `
乐曲,歌声,美酒,笑声。
一年最后的一个夜晚,最适宜肆意忘形丢掉过去的日子。
音乐突然停止,所有人一下子尖叫,男男女女们毫不客气地拿起对方桌上的酒杯和素不相识的人干杯,相互拥吻。
手中捞着半瓶古巴甜酒,身子晃悠悠地挂在阳台栏上,冷风将柔美的芭蕾舞纱裙撩起,从楼下向上看,顾夏初有如绽放在天际的一朵白色优昙。
抬眼,是绮丽华彩的烟火,在天空层层绽放。低头,脚下人头攒动,如一群盲动的野兽,为了虚无的瞬间即逝的欢乐虚耗着精力热情,将能量散发到无限的虚空,直到自己也化作一缕轻烟。
忽然,她的眼睛一阵刺痛,像无边的森林里看见一道星光。一个男子,站在脚下人群之中,正和他们一起仰望天上烟花。那张脸清晰地面向自己,好温暖。
她笑起来。那是一张前世就已经熟悉了的脸。一股暖流渐渐充溢全身,仿佛腹腔内被挖去的那一块血肉又回来了,稳稳地放在那里。不,不仅是一块血肉,是魂魄,小小的魂魄,在里面游动,它游动,带动了母体的魂魄也还了回来。
时间好长,等了好久,如丛林潜伏很久的野兽,与黑暗对峙,与时空虚耗,磨砺了牙齿和利爪,只为了这一餐嗜血吞骨。
她奔向洗手间,在闪亮的镜前长久停留,看自己的脸,片刻的陌生,恍惚间的迷恋。它好看,妩媚,令人惊艳,如同埋伏在某个黑色山洞转口的山鬼,让人惊鸿一瞥之后就不可自拔地爱上她。
我是谁?是沉睡多年等待王子一吻的公主,还是修炼千年挑战人性撕破伦理的狐狸精?不,都不是,我是顾夏初,柔弱的可怜的不知道前生后世的顾夏初。
夏初看着镜中的自己。发际的大丽花血一般红艳,在暧昧的光下魅惑招摇,冥冥之中的那个她说得没错,我终会等到他,不必再过孤魂野鬼的日子。
等着我,不要走,千万不要,我要抓住你的手,像以前那样紧紧地抓住,再也不放开。
夏初向电梯口奔去。
这是狂欢夜,电梯口也挤满了人群,夏初急于寻找一个出口。
这时,一个男生大喊着冲过来。
“你去哪儿?”
男生攫住夏初的手腕,趁着拥挤的人潮紧紧抱住了她。
厌倦有如霜打的叶子扑簌而下,夏初不回头也知道是谁。她努力挣脱,手腕自他手上狠狠抽出,冷冷斜视那张脸:“别这样。”
“我爱你!”男生大声嚷道。
这是一个高大却略显瘦弱的男孩子,看上去比夏初还要小的样子。因为年轻,所以爱得单纯炽烈,他对夏初的爱,更像是一个童真的孩子对母亲那样赤诚地依赖,甚至有些缺乏逻辑。
“不要再缠着我啦。”夏初整理着被弄散的发,带着敷衍笑意。
“你不要总是逃避我,我会死的……”男生眼睛红了。他竭力要抓住那只手,但那手一如往常,璀璨的光下泛着阴冷。他偏执得将那手折回心口,仿佛要以真挚融化寒冷般哀绝地呼喊着,惹来一片奇怪的目光。
感到周围目光异样,男生迅速低下了头。他有一双细长的眼睛,苍白的面孔,眼神单纯,身上散发着孤来寡往的艺术气质。这样俊秀的男孩子其实是不缺女子青睐的,但他已经如同吸食了罂粟一般沉迷夏初身上不可自拔。
这算是哀求么?夏初没有多想。暴涨的人流迫使电梯停运,她迅速闪进黑暗的步梯入口。
眼看那身影瞬间消失在黑暗之中,男生绝望了。
“……你去哪儿?我和你一起去!”
没有回应。
他加快脚步紧跟着冲入那黑暗之中。
一片黑暗,令人窒息。
没有顾夏初的半个影子。
犹如受伤的野兽执意要从黑暗的丛林寻找出口,他一层层地向下冲去,寻找顾夏初的身影。
忽然他看到一缕荧光,微白的荧光从下面反射过来……
华唯鸿看着焰火,恍若看到天上的神。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不再开心的大笑,即便是周围欢呼的声浪一层高过一层,眉眼之间还是掩不住的寥落与忧伤。
人们兴致勃勃,一张张面孔幻作烟花般的五彩色,服过迷幻剂般拍手欢呼。这种兴奋可以缓解人心深处的煎熬,但兴奋过后还是空虚。他最怕的就是狂欢过后的冷寂,还不如悄悄离去,趁着这狂欢还没有结束。他裹紧外套想要脱离这喧嚣,身后却传来轰响。
烟花最绚烂处,一个人自顶端直坠下来,抛物线般在空中打了一个流利的光影,接着是巨涛拍岸般的一声闷响跌到了地上。
“有人跳楼了!”
受惊的人群“哗”一下散开,又“哗”的一下潮水般涌去将死者围在了圆心,形成一个水泄不通的半圆。
华唯鸿身不由己,一会儿被推开一会儿又被推上前去。进退之间,他看到了坠楼人的那张脸。
他趴在那里,手脚都生硬地向后别去,血肉模糊处森森白骨也露了出来。血自他的鼻口缓缓淌出,被天空停不下的烟火映作了诡异的五彩色。
紧接着是刺耳的警笛声,来得如此快捷皆因这是狂欢夜,警察们都不敢懈怠。他们本就守候在侧以防有变,却难得如此便宜。
现场迅速被警察圈定,围观的人群也被隔离开,只有一个人被带到了死者身边。
仿佛事情发生太过突然,她脸上还是惊怖的表情。似乎不忍心看死者的惨状,她双手掩面无力地跪倒在尸身旁,轻声饮泣着。
“小姐,请节哀。”警官王重光一边在勘察现场维持秩序,一边安慰。
空中忽然传来此起彼伏的嚓嚓响,跪在那里的女子察觉到异样,不自觉地仰面看向了人群。一道道蓝光在诡异地闪烁,大众把这惨剧当作圣诞夜罕见的点缀,举起手机向她和身边的那具尸体狂拍。女子心一颤,那张脸在无数注闪光下变得更加惨白清晰了,她正是顾夏初。
夏初抬手遮住自己的脸,那些光让她的神经难以自控的紧张,一波一波袭向心脏。
“是我的错,是我逼死他的。他说要自杀,我没想到他真会这样,就这样我眼睁睁看他从我眼前跳了下去……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坠楼者是那个男生。
围观者中有人更嚣张,趁警察不注意,摆出比记者还要霸道的姿态冲向了景阳的尸身,从不同角度抓拍更多血腥镜头。
“你们太过分了,请尊重死者!”华唯鸿试图阻拦那几个抓拍者,但是没用。眼看尸体马上就要被运走,那些人将他冲到了一侧,手远远地伸了出去,相机咔嚓咔嚓不停。
真是个道德礼仪空前沦丧的年代。
一身制服的王重光警官当街一站,摆出北方男人的粗野派头,雷鸣般大吼着:“操,是人么?走开,快走开!”
那几只犯贱的手都讪讪缩了回去。
华唯鸿松了口气要转身离开,双脚却被束住了。他低头一看,一双手正紧抱着他的双腿,是那个哭泣的女子。
“帮帮我……”像是地底下传来的声音,又好像来自遥远的天际,他的心堤有瞬间被水漫过的荒迷,那是一双黑蝴蝶般摄人心魂的眼睛。顾夏初力不能支,快要晕厥,把他当做了一棵救命的稻草。
“怎么回事?”一名警察凑过身来。
“她可能是受刺激了。”华唯鸿扶起了夏初。
“放下,不用你。”一双粗壮有力的手臂拦住了华唯鸿,重光公式化地命令着:“带她到警局去。”
“她已经昏过去了!”
“我们有医生。”
重光说着,和一名法医抱起夏初向警车上去,人群终于一哄而散。
剩下人开始处理现场遗留的血迹,白色石灰洋洋洒洒覆在了上面。
华唯鸿看着那若隐若现的一个人字,仿佛置身于一种空前而绝后的时间境地。
上海的夜晚除了闹市区,大部分宁谧且有着妩媚之处。
华唯鸿住在淮海路附近的一条分支。这里还是旧时弄堂模样,窄小的单行线马路,路边是两排高大的法国梧桐。
走在路上,有流浪猫从草木茂盛的花园里面窜出来乘着夜色仓皇逃去,行迹诡异令人心惊。
华唯鸿回头,忽然觉得今夜与往日不一样。那些高大的树木和长枝月季构织成一张巨大的黑网,在他身后投下令人压抑的影子,仿佛有人在暗中监视且跟随他。
他加快脚步走了一路,最终在一幢法式旧楼前停下。这楼更是死寂,若不是有深夜晚归的妇人从格子窗里面伸出白细的手臂去正收那晾着花花绿绿衣服的晒衣杆,路过的人会觉得它毫无人气。
华唯鸿小心翼翼地上楼。上次晚归,他的皮鞋声让隔壁一个神经质的老太太大发雷霆。上海老女人的语言天分足可一人舌劈八国联军,发起牢骚来是杀伤力巨大让人深恶痛绝的。他因那一次教训便格外小心,像一只夜猫悄无声息地潜回家中。
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看着越来越流俗的电视节目,忽然觉得这是一个心惊且无聊的圣诞夜。他起身打开酒柜,喝了很多的酒才昏昏入睡。
睡前,他眼前又浮现起那双黑蝴蝶般迷人的眼睛,带着些许迷幻哀愁和多情,仿佛内心中有着水母般极为柔软和敏感的部分,等他去触摸。他恍惚,这双眼睛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甚至让他对这次死亡事件前后的原委没了兴趣。
夜晚,他做了一个梦。自己仰面躺在巨大的蓝色天幕之下,身下是无边的浩瀚海洋,泛着幽蓝的波光。他感受不到天地虚无的惊恐,因被包在一个巨大的水母状泡泡之中。那泡泡是海水般的浅蓝,极美,极柔软,抬眼可见星星们在天空中呼吸般散发着宝石般的蓝光。他将背脊和膝盖屈成一团,恍如子宫里的婴儿一般均匀地呼吸,安然入睡。就算是在梦中,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好久没有睡得如此安稳。除了满天的星星,一双蝴蝶般的眼睛正透过那薄如蝉翼的蓝色水母凝视着他,依稀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头顶萦绕:“孩子,你终于回来了……”
第二天早上起床,他耳畔依稀还回荡着那些声音,很美丽的一个梦,想到这里便微笑。那个柔美的女声是谁呢?像是幼时母亲哄他入睡的声音,但又不像……忽然他心底一凉,莫名的恐惧上来,他本能地遏止自己想下去。
他跳下床去推开窗户。一股潮湿的空气混杂着楼下各种早点的味道,甚至还有说不清的草木香扑面而来,真是久违了的上海的生活。
他刚从美国回来不足一个月,放弃了那边薪酬优渥的心理医生工作。因母亲入年便得了两次大病令他揪心,且又执意不肯离开家里那栋老屋到千万里之外的美国,由此他只有屈从,应了老师的邀请回来工作。上海离家乡虽然足有几个小时船程,但这让他安心,可以尽得为人子的本分。
幼时的华唯鸿在上海是有过几年好时光的,只是后来不知为何母亲又要迁回老家,为此他哭闹了很长时间。好在小孩子天性顽劣,当他发现乡下的野外生活比上海的弄堂胡同更有趣更自在也就渐渐忘了这些。
现在他闻到了那种久违的上海老弄堂特有的市井味道,就像打开童年的那扇门,他又站回到原来那个纯真世界的门口。
耳畔是他小时候常听到的那种喧嚣。过不了多久,太阳当头的时候便会人声鼎沸,有热闹的集市吆喝和车水马龙的嘈杂。他急不可待地冲下楼去,要去街拐角那家小吃店。
小吃店是这条弄堂的一个奇迹,它的身影在华唯鸿的童年中便存在。二十年过去,它依然守候在街角静静地等他的归来,仿佛时间没有在它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生煎馒头,排骨年糕,小馄饨,牛肉粉丝汤,没有一样不是老味道。他要了一碟生煎馒头坐了下来。
耳边全是絮絮叨叨的上海话,因为久违的亲切反倒不觉得鼓噪。叠在桌上的报纸,是前面客人留下的,看过三分钟,忽然兴味全无,在报纸不不起眼的一角刊着一则新闻——《音乐天才圣诞夜上演殉情惨剧》。
新闻所述就是昨夜之事,跳楼自杀的死者名叫谢景阳,是上海音乐学院即将毕业的高材生,四五岁就登台演出,十几岁就会创作歌曲,杰出的青年小提琴家,拿到的音乐奖项多如牛毛云云。但整则新闻似乎刻意回避了死者的死因。
忽然他心中一沉,景阳?景阳!这名字好耳熟,好像哪里听过,哦,天啊……记得去德国的那一年,年近五十的导师带着他的儿子送自己去机场,那个可爱的小子在自己身边转来转去顽皮可爱,导师那时候就叫着“景阳,景阳——”,难道是……他不敢往下想了。还有那个女子的眉眼,华唯鸿的眼前又浮现出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就像磁石般牢牢吸引着他,不单是美丽吧,应当还有别的什么,深沉的,黑暗的,类似于海底浮藻类纠缠的东西,幽怨的,凄冷的,近乎被冰冻的,伤痕累累的,熟悉的,曾经缠绕过自己心灵的,那些说不清楚的……华唯鸿不愿意再想下去,他抬起头来看向窗外,法国梧桐的叶子在阳光下闪着绿油油的光泽。这是美好的一天,你还怨抑什么?
是,他是心理医生,但他也是人,甚至还一直沉浸在忧郁当中。好在因职业的关系,他比一般人懂得如何自我治疗。导师曾告诉他:每天晒上十分钟的太阳,你的心理疾病将不治而愈。他深以为然,并且一直坚持着。否则现在的他是什么样子,他实在不敢想象。但,无论在国内还是国外,黑夜降临的时候,梦魇常常不请自来。他希望将来有一天能够不必为稻粱谋,轻轻松松的去国外旅行,希腊或者夏威夷,彻彻底底地给心灵放一个长假。
正想到这里,饭桌上的手机开始震动起来。
凌晨六点,重光在问讯室里面已经陪对方做了六个小时的绕口令。
隔壁办公室的电话铃声此起彼伏震人耳鼓。重光点燃了一根烟,皱紧的眉头暂时放松下来。
他言辞冷峻,话语之间布满陷阱:“夏小姐,死者的亲属都不相信他是自杀。作为案发时唯一在场者,你是最可疑的嫌疑人。”
“景阳是被我害死的,他是被我害死的。”夏初面色苍白,喃喃自语着,“他是被我害死的……”
“受不了,”重光内心叹了口气,重力挠挠头,“反反复复就这一句!”
正在做笔录的蔡渺渺抬眼扫了一下自己的上司,眼神中也是无奈。她不过二十出头,刚从警校毕业,与老成持重的重光相比,脸上挂了太多的稚嫩和天真。这次陪审问讯熬了一整夜,眼睛下面也显出一圈淤青。
夏初也一样,眼睛早已暗淡无光,像一只被惊吓过度的小鸟啼声凄惨,每问一句话都可能刺激到她内心引发她的一声抽噎或哀泣。
不能被对方所迷惑,毕竟死的是一条鲜活的生命,要探知到真相只有强迫自己按良心做事。重光反复提醒自己。按理说夜晚犯罪嫌疑人的心理防线较为脆弱,抵抗意志弱,容易招认。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夜间问讯还是毫无进展,而现场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从死者的坠楼姿势和顾夏初的口讯来看只能初步断定是为情自杀。想到这里,死者脑浆迸裂肢体僵硬扭曲的场景又浮现在他眼前,重光重重吁了口气,那家伙真是个傻瓜,要殉情也不知道死得好看点。
“就到这里吧,”他推开身下椅子,向顾夏初道:“委屈你了,你可以回家了。”
忧伤失神的夏初用纸巾捂住嘴巴的呜咽,无力地站起来。她转身那刻颇为茫然,仿佛已经失去方向感,不知道该从哪里出去。重光颇绅士地揽过她的身子为其推开门,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夏初这才向重光微微点头道别,走了出去。
“头儿,你真相信她是无辜的?”
“你觉得哪里可疑?”
渺渺茫然地摇摇头,“哪里有什么可疑嘛!她那么漂亮,也难怪会有人为她自杀,”说着,她极为失落地叹了口气,紧接着向后伸展身子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唉,我要是有这么漂亮该多好……”
“扯淡。呵呵,这就是女人,永远不要和她们谈什么逻辑,一堆没头脑的花瓶。”重光暗自苦笑,怎么办?死者家属是有来头的,上头责令要严查此事。
操,再查也是这个结果!他干脆闭上眼睛不想了,正要歪在椅子上沉沉睡去,外面却忽然爆发出一波喧嚣的声浪,紧接着是凄厉的哭喊,他吃了一惊。
蔡渺渺反应极快,“是不是出事了?”
就在方才,顾夏初刚走出问讯室的时候,一群人迅速围拢过来,黑压压若鸦群。
“是她,就是她害死景阳——”那些人七嘴八舌,对她指指点点大声咒骂着。
“你这个狐狸精,欠收拾的!——”喧嚣声浪中窜出一声嘶吼,一个体态臃肿的女人冲出人群向夏初扑去,紧接着就是几记响亮的耳光。
夏初快要晕过去。她已经很疲惫,极度的惶恐让她没有半点力气。捂着嘴角溢出的鲜血她跌倒在地,却一声不响。
风暴才刚刚开始。
那女人狠狠揪住夏初的头发控诉着:“狐狸精你不得好死!勾引我儿子还害他死得不明不白!”
女人是死者谢景阳的母亲姚桂云。丧子之痛令她极度疯狂,非洲原野上的犀牛般咆哮着嘶咬着,恨不能手足并用将夏初活活撕碎。
可怜的夏初头发被揪住,腿也被踩在地上,身子被好几双手按在地上骤雨狂风般的暴打,只有伏在那里发出低低的哀鸣。
重光连忙冲过去,“这是公安局,谁让你们乱来?!”
“公安局怎么了?我上面有人,一个指头就捏死你。”一个人阴冷地站了出来,挡在了重光面前,“你们这些公安越来越不像话了!能不能凭良心做事?为什么要放她走!?她要对我儿子的死负责!”
重光气得血涨脑门,他不明白这一群人怎么就被轻易放了进来,众目睽睽之下还能如此嚣张对一个弱女子大打出手,而周围的同事竟可以视若无睹。或许对方说得没错,他们上面的确是有人,但重光是怎样的人,没等对方说完就一个肘撞把他搡到了一边。
那人被他撞得差点仰面跌倒在地,这下可激怒了周围的人。紧接着就有人冲了上来,对着重光就是狠狠一拳。重光挨了重重一击,眼前顿时金花四射。他格斗经验丰富,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被偷袭。回头一看,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一边扶着那个跌到一边的老者,一边瞪眼看他,“你疯了,对这么大年纪的老人动手?”
那青壮正是华唯鸿,原来说话的那人是他的导师,死者谢景阳的父亲谢永镇。
重光摸了摸红肿的脸颊,愤怒道:“我疯了?你们才疯了!这么多人围攻一个女孩子!”说着他用身体拨开那些人,一手拉开姚桂云一手拽起了夏初。
像被狂岚蹂躏过的蝴蝶一般,夏初的裙子都被撕碎,脸上臂上全都是擦伤。她拾起一只被踩掉的鞋子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白墙上落下殷红的一个手印。
“看你们把她打成什么样子?就算她是凶手,你们也没权力这样做!”
华唯鸿显然是初来乍到,看到夏初那副样子也呆了一呆。
大家居然都是静默。
夏初没有回头,她散着发一步步向外挪去。
“不能放她走——”
姚桂云歇斯底里地喊着,如果不是华唯鸿及时抱住了那臃肿的身躯,她又要向夏初扑咬过去。最后她索性坐在了地上捶胸顿足,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师母你要冷静。”
“小华,你说景阳没理由自杀的是不是?他怎么会这样呢?我真的接受不了——”谢永镇看着崩溃的妻子无力地咕哝着,他是上海最有名的精神病学专家之一,某大学精神病与精神卫生学博士生导师,此刻却像个孩子一样茫然了。
“她怎么能这么狠呢?不管是谁看到景阳跳楼都要拉一把的是不是?她怎么能这么狠呢?华唯鸿啊,我就是打死她也不解恨啊,再怎么样景阳也活不过来了呀!我和你老师养他这么大吃了多少苦费了多少心啊,这可让我怎么活啊?”姚桂云哭得撕心裂肺。
此刻的夏初成了众矢之的,“狐狸精”、“婊子”、“害人精”之类的字眼犹如刀枪剑戟一般扔在了她身上,但她连争辩的力气都没有。那么多张嘴诅咒着暗骂着,争辩又有什么用呢?忽然,她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去,那双原本黯淡的眼睛陡然黑亮如星,直面每一个人。
这眼神很突然,所有人都不说话了,仿佛觉得有点不对头。
她缓缓看向姚桂云想要说什么,嘴唇哆嗦着努力半天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又看向谢永镇,目光又变惨淡了,接着,那目光越过了两个老人停在了华唯鸿身上。哦,那双眼睛,她的心忽地一颤,那个人正看着她。
华唯鸿不明白,这女子看自己的眼神总是那么奇怪。
“你相信么?”夏初面色纸一样苍白,无视那些布满愤怒与仇恨的嘴脸,仿佛只对着华唯鸿一个人轻语道,“我是杀人犯。”
她忽然凄凉地笑起来,那笑有着意味深长的惨烈和讥讽,倒真是散发着猛兽嗜血之后挑衅与满足的意味令人心寒。空气中有着一股诡谲的气息在弥漫。这笑不合时宜,再度挑起了一群暴民的质疑和愤恨,华唯鸿的心也悬起来,或许景阳死的没有那么单纯。
一行泪水轻轻滑落,她哀怨地看着华唯鸿,看得华唯鸿都很奇怪,那感觉就像自己倒是负过她的故人,为什么她那双眼睛盯着我呢?
众人都惊愕。
只见夏初凄笑着,身子晃了几晃便软软滑了下去。
“她昏过去了!”最先冲过去的是重光,他扶着面色惨白的夏初,“顾小姐,醒醒!”
夏初双目紧闭,泪水却源源不断滚出来,软软道:“我没事……”
“她到底怎么了?”
“我……我看不到了!”
“什么?”
“我眼前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到了!”夏初说到这儿,忽然像孩子一般捂住了双眼放声大哭。众人面面相觑。
“怎么回事?”
“还犹豫什么,送医院呀!”蔡渺渺在那里喊了一声。
“好好的怎么会失明呢?”重光嘀咕着。
“演戏博同情吧?这女孩子真他娘的狡猾。”人群中传来这样的窃窃私语。
谢永镇的脸罩上一层阴雾,但他站在那里狠狠咬着双唇一言不发。华唯鸿看着自己的导师,想说什么却又暗自咽了下去。正在这时,谢永镇忽然叹了口气,转身竟默默走了。
华唯鸿推开人群向夏初走过去。
“夏小姐,我是华医生,”他在她面前蹲了下去,“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夏初气息微弱地点了点头。
“你的眼睛之前受过什么创伤吗?”
华唯鸿的提问让重光心内一动,莫非顾夏初和死者生前产生过什么身体上的争执?
“没有。”夏初哽咽着。
华唯鸿将手轻轻放在了她脸上,将她的眼皮颇具职业性的翻了翻,冷静地审视一番:“其实你的眼睛根本没有问题对不对?”
“喂,你搞什么?!没问题她会看不见啊?!”重光粗嘎道。
夏初紧咬着双唇哆嗦着,她的全身都在发抖:“我……好冷!”
华唯鸿小心地伸手,一手紧抱夏初,一手轻放在她眼睛上,“放松,这只是错觉。”
“可是,我的确什么都看不到了!”夏初双手抱住头部尖厉地哭喊着,“怎么办,我要死了!景阳的死是我的错,或许我就该死!”说着她泪水崩决哭成一团,“我也不想事情变成这样,如果可以弥补的话我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来赎罪,我愿意去死——”
夏初的失常让所有人都呆住了,尤其是她在华唯鸿怀中拼命挣扎,大睁着双眼,双手竭力抓向空中却什么也抓不住的样子真是令人生惧。
“请冷静,”华唯鸿将那挣扎的双手紧紧按住,“那天晚上的情形我也看到了。我相信那不会是你的错,警察不是已经放你回家了吗?你放心,误会慢慢会解除的。你一心求死有什么用?如果景阳看到你这样痛苦他或许会更难过……”
华唯鸿温言劝说,竭力让顾夏初冷静,倒是王重光有些不明白了。他的半边脸已经肿胀,还在隐隐作痛。眼前这家伙刚才还给了他狠狠一拳,现在又说出这样的话,他到底是哪边儿的?
戏演到了这里就没了看头,虽然让同类受到公审令自己的动物性阴暗本能得到发泄以致赢得快感是他们惯有的卑劣,但夏初的崩决着实让看客们心情寥落,除了那些还要做做样子的人大都已悄悄退去。走廊上静寂下来。
夏初的哭声时高时低。
“如果你愿意,我现在就送你去医院。”
“喂,你要带她去哪儿?”重光满腹狐疑。
“去医院。”
“你是谁?”
“我是精神病科医生,她可能是心因性失明。”华唯鸿从怀内掏出名片。
重光扫了一眼,难有敬意的回敬:“头衔挺多。”
“头儿,让我去吧。”蔡渺渺站了出来,紧随华唯鸿向外走去。
华唯鸿抱着夏初急匆匆向外走着,他忘记了身后有一个人正心情复杂地看着他。姚桂云早就停止了哭泣,恨恨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当她看到华唯鸿将夏初抱起向大厅门口走去的时候,心头有了异样的感觉。这孩子真是太善良了,而那个小婊子她又想耍什么新花样?难道她害死了景阳还不够,瞬间就把华唯鸿给蛊惑了?
她狐疑地看向自己的丈夫,只见谢永镇面色灰白,杵在那里竟然一丝阻拦的意思都没有,反而哑声对身边的助理道:“给她安排康德最好的病房。”
姚桂云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瞬间她又悲从中来,仰天嘶嚎道,“景阳啊,你真是瞎了眼睛投错了胎啊,你死得太不值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