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一商震本性是诗人,诗人的性情、才气、胆识,诗人的思绪绵延、情思丰沛,甚至诗人的醉意、童心与悲伤,都可在《三余堂散记》读到。推荐二出没典籍,触摸现实,是笔记体随笔最常挥洒的空间。《三余堂散记》亦然,上起《左传》《史记》,下抵诗酒酬唱,一则一则记下,读者可随时随处随意翻阅,偶得一二,乐不可支。推荐三商震自称“职业编辑”,虽属自谦,也为其始终活跃在当代诗歌现场之写照。浸淫于诗,以诗为业,以诗立于世,其对诗之鉴赏、感悟、评点自是入骨入髓,《三余堂散记》不时散露关于诗的散金碎玉,有心者不妨新品。书中众多有关当代诗人的掌故轶事,可作为史料素材,可作为速记素描,也可作为谈资八卦,供读者猜测想象,佐酒助兴。
001
汉人董遇是个好学之辈,又勤于劳作,便把读书习文的事儿放在三个时间段,即:“夜为昼余,雨为晴余,冬为岁余”。由此可知,董遇是个北方农民。“夜为昼余”不必多言。雨时不能耕作,便是“晴之余”。冬天大地封冻,无农活可做,又近年关,便是“岁之余”。
我喜欢这“三余”,因为我做不到利用所有的“余”来读书习文。于是,我给自己的书房挂匾:“三余堂”。
有了“三余堂”,我的那些“余”,依然被我随意挥霍。不是事务繁忙,不是红尘猛烈,是我没野心或无大志矣。
002
读钟嵘的《诗品》,对一段话感受颇深:“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照烛三才,晖丽万有,灵祇待之以致飨,幽微藉之以昭告。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
窃以为,此乃全书立论之基石也。
诗,一定要有“气”。
我对一首诗的判断,首先看其是否气韵贯通,气势灵动;然后再看其“气”之落脚处以及方向,至于温婉或磅礴则属诗人个体特征。
“气”是诗人外化的情感,“气”要动,动才是创造。诗人“气”动,才能让天地、鬼神动。当然,“气”与“动”要匹配得当,就是叙事与抒情的平衡,是词语在表达现场隐身而彰显趣味与意味。
外表的建筑无论多美,没有内在的诗人自己的感情贯穿,也是豆腐渣工程。
003
《春秋三传》中,我不喜欢《公羊传》。
《公羊传》看来看去,像几个人在写一篇命题作文,或者是开一个庸俗的作品研讨会。如果这几个人不是围绕着《 左传 》去说,我是一定看不完的。认真地说,《左传》并不客观,也不可能客观,像《史记》一样有着作者的主观色彩。如果把《左传》改成《左丘明中短篇小说集》,那么,《公羊传》就是几个在研讨会上看“红包”说话的评论家和编辑。
迎合、甜腻、穿凿附会、主观随意是《公羊传》的特点,尽管这老几个是举着天下大一统的大旗,但我觉得,旗下的阴影里藏着他们想要得到的功名利禄。
自己获利而遗祸后人,导致以讹传讹,罪莫大焉。好在这老几位评述的是《左传》。
呜呼,这部《公羊传》曾是汉代国立大学的教材。
若是其他一些几近垃圾的文字也有几位名嘴、名家口吐莲花地“微言大义”一番,当时明眼的人看了是踩着了狗屎,后来智慧的人看了就要不断地吃苍蝇、骂祖宗了。
名嘴,重要的是要管住嘴。我们曾经的教材里不少“名篇”,误导了几代人。
我很喜欢曾国藩的一句话:“未来不迎,当下不杂,既往不恋。”希望“名嘴”们也喜欢。
004
一朋友手中有一白玉烟嘴,每每得意。前日,给我发一短信:“烟嘴破碎,玉还在。”我复:“为玉碎,值!”
孔子说:君子如玉。
玉何物也?温润。坚强。宁折不弯。洁白。有微瑕。有如此特征者,亦可称之为君子。
君子身上未必有玉件。
三国时,刘、关、张桃园结义,誓同生死,是玉质的诺言。梁祝“化蝶”,是对玉的向往。岳飞的“天日昭昭”、“还我河山”是玉的生死观。
有道:“黄金有价玉无价”,这是君子之言。可如今,玉已沦为奢华之物,标有明确的货币价格,足见当下君子少了,或被隐于世。
我见过一个小老板,颈上、腰上、腕上、指上、裤兜里,都是玉件,并一块一块地拿出来明请教实炫耀地给大家看。我心里很苦,这种人戴的不是玉,是货币的数量。
005
如果我把《左传》改名叫《左丘明中短篇小说集》,肯定会遭到暴烈的鞭挞与横飞的板砖。
上学时,《古代文学史》言之凿凿:“中国的小说自晋代的《搜神记》始。”我辈只能信之诺诺。不信不背无学分矣。当然,彼时也无力不信,生疑是近些年的事。
史家确定我国小说从《搜神记》开始,大概基于小说是虚构的产物。由是,虚构与非虚构是小说与纪实的分野。近年,读了巴别尔的《骑兵军》及欧美的一些非虚构小说,恍然醒悟。我们那些伟大、正确的史学家看到的天,实在不大啊。我曾做过教师,在给学生讲小说时,也大声豪气地说:小说的情节是虚构的,细节是真实的。这不知害了多少人。这里向被我害过的学生们鞠躬道歉。
再说说《左传》吧,《左传》真的没有虚构吗?我存疑。
在讨论文学的力量时,我更相信非虚构。
006
今夏闷热,夜里只得开窗户睡觉。
一日清晨,太阳还没出来,一只鸟落到我的窗台上叽叽喳喳地叫。那声音除了尖厉,没有旋律可言,不柔美也不铿锵,就是唯恐人们不知它的存在。我闭着眼,翻了个身,嘟囔一句:“为了引起别人注意发出叫声的鸟,肯定不是好鸟。”
007
去广东出差,一个朋友送我一串手链,很雅致,很贵气。我问那位朋友:这是什么材质的?朋友清晰地告诉了我,我当时也记住了,是一种很名贵的材料,可回到北京就忘了,弄得我至今不敢戴那串手链,怕有人问我是什么材质的,暴露我的无知。手链在我的书柜里睡着,我的无知在心里藏着。
不敢暴露自己的无知,是对无知的认可。我若没有勇气再去问清楚那串手链的材质,那么,这一方面的无知就永远属于我。
008
又看到几首写“花开”的诗。女性诗人写的。
多年来,看到太多写“花开”的诗了,大多是青年女诗人所作,真是花放千姿,肆意流芳。
写“花开”本无可厚非,但许多作品是写性过程或性饥渴的情绪与现象,只是时间、地点、事件的浅表交待或虚拟、扭捏、暧昧的伪升华,没有进入诗本身,内容与情感割裂。这不是诗,是反文学的装腔作势。
写“花开”,应自如、自信,当然,以不失自我审判为好。即便写冲动的热烈,也要保留在公众面前的羞涩。“似”而不“是”,是诗歌的境界。
我是不是满身的酸腐气呀?对不起!在没找到什么灵丹妙药治疗我的酸腐气之前,还是让我自信地酸腐吧。曾有哲人说:不怕念起,只怕觉迟。我是反的:念未起,觉先到。
我觉得:不断地写“花开”,要么是“花”无处开,要么是每次“开”得都不满意。
十几年前,我读到过一首安歌的诗,其中几句我一直记得:“我爱你/是大米爱老鼠/你不来吃/我就发芽/再不来吃/我就开花给别人看”。这几句诗的艺术价值几何,这里不讨论。我要说的是:这几句诗有着情感的创伤性经验,“花开”是为了炫爱,而不是炫“开”。
其实,能感动人的脏话,也是好诗。
009
天气闷热,心情也烦闷,很想找个通道释放。酒不敢喝了( 胃切除了三分之二 ),我就鼓动自己写诗,要表现什么没想好,凭着语文经验就一行一行地写了。写完我发给一个朋友,问:此诗如何?朋友回了两个字:“装怪。”我猛地觉得这两个字恰切。没筹划好要表现什么,却要用一行一行的文字当诗,这是装,装腔作势的装。前言不搭后语,意象、具象纷乱,这是怪,怪模怪样的怪。
此诗改过三次,最终被扔进废纸篓里。“诗改三遍始心安”,是指本质上是诗的文字。用烹制红烧肉的方法烹制土豆,无论外表和味道怎样接近红烧肉,根本上还是装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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