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情巧克力》的女主人公薇安和女儿阿努克走进一个平静而闭塞的小镇,她们带来的巧克力,更让这个几百年来几乎一成不变的地方泛起了甜蜜的波澜。美丽的薇安仿佛具有神奇的魔力,能洞悉小镇每个人的喜好与口味,满足他们心底隐秘的渴望。在她的店里,没有爱的,找到了温暖;没有家的,可以栖身于此,喝一杯暖暖的热巧克力;受到欺凌的,也在薇安亲手调制的巧克力中找到了勇气。封闭灰暗的小镇恢复了一丝色彩与活力……
《浓情巧克力》的作者从小在外祖父母的糖果店成长,其曾外祖母是远近闻名的巫师,所以哈里斯的文字总是弥漫着糖果的芬芳和些许神秘与魔幻。《浓情巧克力》本是她献给曾外祖母的作品,不料出版后获得了巨大的成功,立即登上英国《星期日泰晤士报》畅销书排行榜榜首。 米拉麦克斯公司购得本书的电影改编权,请来两次获得奥斯卡提名的大导演莱塞霍尔斯道姆执导此片,男、女主角则分别由好莱坞最具票房号召力的约翰尼德普和奥斯卡最佳女配角朱丽叶比诺什担任。这部影片为作者赢得了南加大编剧协会奖,而小说优美的文笔和极强的故事性也使影片获得了奥斯卡最佳电影剧本奖提名与英国电影和电视艺术奖最佳电影剧本奖。
乔安娜哈里斯(Joanne Harris),英国著名女作家。《浓情巧克力》是作者的成名作和代表作,本是她献给曾外祖母的作品,不料出版后获得了巨大的成功,立即登上英国《星期日泰晤士报》畅销书排行榜榜首。小说优美的文笔和极强的故事性也使其同名改编影片获得了奥斯卡最佳电影剧本奖提名与英国电影和电视艺术奖最佳电影剧本奖。
3月2日 星期日
三月的到来,终于让这场雨收尾了。现在,天空露出了脸庞,云朵在空中快速地移动着,中间闪现出一片片蓝色,到了晚上,风就会呼啸而起,掠过角落,把窗户吹得咔哒作响。教堂的铃铛也剧烈地响着,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风向标的标杆指着风云变幻的天空,铁锈摩擦的尖利声不停地刺激着人的耳膜。阿努克独自在她的房间里玩耍,自顾自地唱着一首和风有关的歌曲:
那里的好风,那里美妙的风;
那里的好风,我的名字就是我的生活;
那里的好风,那里美妙的风;
那里的好风,我等的人就是我自己。
母亲以前常说,三月的风是会让人生病的风。可是除此之外,感觉也挺好,风中有生命和新鲜空气的味道,还带来了远处大海咸咸的味道。很好的月份,三月,二月被它从后门赶走,春天开始在前门等待。正是改变的时间。
有五分钟了,我独自一人站在广场上,伸开双臂,感受着风吹拂我的头发。我忘记穿上外套了,结果红色的衬衣被风吹起,如鼓起的风帆。我是一只风筝,感受着清爽的风,慢慢升起,升到教堂塔楼的上方,升到我的上方。有那么一瞬间,我完全失去了方向,看见广场上那一抹猩红色的身影,立刻开始四处乱窜——降落,回到了自己的身上,气喘吁吁。我看见了雷诺的脸,他正站在高高的窗户上向下望,那双幽暗的眼睛充满愤恨。他的脸色十分苍白,明亮的阳光打在他的皮肤上,几乎没有留下什么色彩。他的手紧紧地抓着身前的窗台,指关节泛着和脸一样惨淡的白色。 风已经吹进我的头脑里去了。我朝他愉快地挥了挥手,然后转身向店里走去。他一定会把这个看做是挑衅,我知道,可是今天早上,我不在乎。风已经将我的恐惧吹散了。我朝站在塔楼上的“黑衣男子”招手了,风雀跃地啄着我的衬衣。我开始兴奋不已,对未来充满期待。
这种新的勇气似乎也一定程度上感染了兰瑟的人们。我看着他们走进教堂,孩子们迎着风奔跑着,胳膊像风筝一样展开,狗对着空气狂吠不已,连大人的脸上也欢快了一些,眼睛也因为清爽而多了一丝流动的神采。卡洛琳克莱蒙特穿戴着崭新的春衣和春帽,胳膊被身边的儿子挽着。过了一会儿,卢克偷偷瞟了我一眼,用手挡着脸,朝我微微一笑。约瑟芬和保罗马力马斯喀特像恋人一样挽着彼此的胳膊,可是她的脸扭曲着,棕色的贝雷帽下藏着那种反抗的表情。透过玻璃,他的丈夫瞪了我一眼,加快脚步向前走去,我看见他的嘴巴在蠕动。然后是纪尧姆,今天他没有带着查理,虽然他的手腕上还悬着那根明亮的塑料绳,没有狗的陪伴他看起来如此的孤独无助。阿诺德朝我这边看过来,点了点头。纳西斯停下步子,仔细地看了看门口那一盆老鹤草,又伸出粗壮的手指,摘下一片叶子,把它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上面绿色的浆液。尽管他脾气不好,可是他却很喜欢甜食,我知道,等一会儿,他肯定会来喝一杯穆哈咖啡,再吃一块巧克力蛋糕的。
钟缓缓地响了,催着人们加快脚步——咚!咚!人们顺着教堂打开的大门走了进去,就在那时,我又瞥见了雷诺——此时的他,穿着一件白色的法衣,两手交叠,脸上挂着关切,站在那里迎接他们的到来。我感觉他又看了我一眼,隔着广场,眼睛迅速地向我飞过来又很快转过去,看到我的瞬间,那白袍子下面的脊背似乎微微僵了一下,不过我也不是很确定。
我待在柜台旁,手里握着一杯巧克力,等待着弥撒的结束。
这次的礼拜似乎比平时长一些。大概是复活节快到了,雷诺的要求也变得更多了吧。直到九十分钟后,第一批人才带着鬼鬼祟祟的表情出来,一个个低着头,风放肆地扯着他们的头巾和礼拜服,突然间又把他们的衬衣吹得鼓鼓囊囊的,催促着这群人走过广场。阿诺德经过门口的时候,朝我羞怯地笑了一笑:今天早上不吃香槟蛋糕了。纳西斯像往常一样走进来,可是却比平时更加沉默,只是从花呢子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一边喝一边静静地看着上面的东西。十五分钟过去了,做礼拜的人还有一半仍然在里面没有出来,我估计他们应该是在等待忏悔吧。我又倒了一些巧克力,喝了起来。礼拜日本身就是漫长的一天,最好还是耐心地等待。
突然,我看见一个穿着花呢格子大衣的熟悉身影从半掩着的教堂大门里溜了出来。约瑟芬迅速向广场上看了一圈,没有看到其他人,就飞快地向我这里跑来。看见纳西斯,她稍微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进来了。仍然是防卫似的紧紧地握着拳头,放在心口下面。
“我不能待在这儿,”她急忙说道,“保罗在忏悔室里,我只有两分钟的时间。”她的声音尖厉且急促,句子像一排多米诺骨牌一样,从她的嘴巴里匆忙地倒了出来。
“你一定要离那些人远一点,”她突然开口道,“就是那些旅行者。你一定要赶快告诉他们离开,提醒他们。”她的脸不停地动着,为了抢时间说话,两只手不停地张开又合上。
我看着她。“拜托了,约瑟芬。你坐下来,先喝一杯。”
“我不能!”她重重地摇了摇头,那被风吹乱的头发狂乱地散落在脸上。“我跟你说了我没时间。照我说的去做,拜托了。”她听起来既焦虑又疲惫,还一直望着教堂的大门,似乎怕被谁看见她和我在一起。
“他一直在训诫人们,让人们反对他们,”她飞快地小声说道,“反对你,说了一些事情。”
我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又如何?我该在意吗?”
约瑟芬把拳头放在太阳穴上,似乎十分挫败。“你一定要去提醒他们,”她又说了一遍,“告诉他们赶紧走。还有阿曼达,告诉她,今天早上他念到她的名字了。还有你的。如果被他看见我在这里的话,估计也要点我的名了,还有保罗——”
“我不明白,约瑟芬,他能怎么样呢?为什么我要在意呢?”
“你只管告诉他们,好吗?”她的眼睛又谨慎地看了教堂一眼,从门口走出几个人。“我不能待了,”她说道,“我必须走。”她转身向门口走去。
“等一下,约瑟芬——”
她转过身,脸上带着模糊的悲伤。看得出,她快要哭出来了。“一直都是这样,”她用沙哑的声音哀伤地说道,“每一次,只要我交到一个新朋友,他就设法搞破坏。这一次还是无可避免。到时候,你可以好好的,可是我——”
我向前跨了一步,打算去安慰她。可是约瑟芬却突然向后一退,摆出一副笨拙的自我防卫的姿势。
“不可以!我不能!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是我就是——不能!”她努力平复情绪,“你一定要理解我,我在这里生活,我必须在这里生活。而你是自由的,你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
“你也可以。”我温柔地回道。
她看着我,用指尖飞快地碰了一下我的肩膀。
“你不明白,”她没有丝毫愤恨地说道,“你不一样的。曾有一段时间,我以为我也可以学着变得不一样。”
她转过身,脸上的那种焦急已经不见了,而是换上了一种陌生的、近乎甜美的、茫然的表情。她再次把手插进口袋里。
“对不起,薇安,”她说道,“我真的试过了。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有那么一瞬间,我看见她的五官又重新变得生动起来,可是这种生动转瞬即逝。“告诉那些河上的人,”她催促着,“告诉他们快走。这也不是他们的错,我只是不想让任何一个人受到伤害,”约瑟芬低声地说,“好吗?”
我耸了耸肩。“没有人会受到伤害的。”我告诉她。
“好的。”她朝我痛苦地笑了一笑。“不要担心我,我很好,我真的很好。”说完又缓缓地苦笑了一下。我站在门口,她侧着身子从我旁边走过去的时候,我不经意瞥见她手里正拿着什么闪闪发亮的东西,然后看见她的上衣口袋里塞满了女士的珠宝、唇膏、小镜子、项链和戒指,从她的指缝中漏了下来。
“这个,给你的,”她欣喜地说道,将一把顺手偷来的财宝往我的手里一推,“没关系,我还有很多。”然后带着甜蜜的笑容走了,留下我捧着一把链子、耳环和一块块亮晶晶的塑料镀金的东西,傻傻地站着,这些东西从我的指缝中慢慢地掉下来,落到地板上。
那天下午晚些时候,我带着阿努克去莫劳德散步。旅行者的帐篷在灿烂的阳光下看着让人十分愉悦,洗净的衣服晾在两条船之间的绳子上,被风吹得啪啪作响,所有的玻璃和油漆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阿曼达家前院的花园里有个遮阳篷,她就坐在下面的摇椅上,静静地看着小河。洛克斯和阿默德在她家屋顶的斜坡上,正在重新排放已经松散的瓦片。我注意到早已腐烂的屋檐柱子和三角架都被换了下来,而且又重新刷上了明黄色。我朝房顶上的两个人挥了挥手,然后就坐在花园的矮墙上,阿曼达的身旁。阿努克立刻向河岸跑去,又去找昨天晚上和她一起玩耍的朋友了。
宽大的草帽下,老人的脸看上去有点浮肿,也十分疲惫。一张挂毯无精打采地搭在她的膝盖上,还没有动过。她简单地向我点了点头,一句话也没有说。如果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到她身下的椅子在前后摇晃,哒——哒——哒——哒。她的猫蜷缩着身子,睡在椅子下面。
“卡洛今天早上过来了,”她终于打破沉默开口道,“我想我应该感到荣幸吧。”说到这里,她突然焦躁地扭动了一下。
椅子摇晃起来,哒——哒——哒——哒。
“她以为她是谁呢?”阿曼达突然生气地蹦出一句来,“血腥的玛丽安托瓦内特①吗?”
她恼怒地考虑了几分钟,摇椅又重新晃了起来。“想告诉我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还把她的医生带来——”她说着停了下来,用那双鸟儿一样穿透人心的眼神盯着我。“那个好管闲事的人。她总是这样,你知道的,总是和她父亲告状。”她嗷嗷地干笑了几声。“无论如何,她在这点上,和我没有一点共同之处,一点也没有。我从来都不需要什么医生——或者什么牧师——来告诉我该怎么去思考。”阿曼达不服气地用手蹭了一下下巴,更加用力地摇着摇椅。
“卢克也来了吗?”我问道。
“没有。”她摇了摇头,“去阿根参加象棋锦标赛去了。”提到卢克,她那严肃的脸庞立刻柔软下来。“她还不知道他那天过去找我了,”她得意地说道,“而且她也不会知道的。”她笑了。“他是个好孩子,我的外孙,知道如何保守秘密。”
“我听说,在今天的布道上,我们两个都被点名了。”我对她说道,“被归为不受欢迎的一类人,我是这么听说的。”
阿曼达不屑地哼了一声。“我在自己的房子里做什么,那是我自己的事情,”她简短地说道,“我已经告诉雷诺,也告诉过他之前的那个安东尼神父了。当然,他们从来也听不懂,总是跟我兜售老一套垃圾,什么社区精神,什么传统的价值观,总是老一套令人厌烦的道德把戏。”
“那么也就是说,之前有过这种情况了?”我好奇地问道。
“哦,是的。”她说完点了点头。“那是很多年之前的事情了,雷诺那个时候差不多还是卢克那么大吧。那个时候,我们这里也来过流浪者,可是他们从来不作停留,除了这次。”她抬头向她那漆了一半的房子看了一眼。“一定会很漂亮的,是吧?”她得意地说道,“洛克斯说今天晚上完工。”说到这里,她突然皱起了眉头。“我自己可以选择让谁来为我工作,”她不满地说道,“他是个诚实的人,活也干得很不错。乔治斯没有权力对我指手画脚的,没有权力。”
她拿起手上未做完的毯子,一针没动又重新放了下来。“我没办法静下心来做事了,”她生气地说道,“天刚一亮,就被那些破钟吵醒,本来就够扫兴的,更何况一大清早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卡洛,还有她那一脸的假笑。‘妈妈,我们每天都在为你祈祷,’”她学着卡洛说话,“‘我们希望你能明白,我们真的很担心你啊!’真正担心的是他们在街坊邻居中的名声吧。有我这样的母亲肯定让她觉得十分丢脸,时刻提醒着她的过去。”
她得意地笑了一下,可是笑意根本没有到眼底。“只要我还活着,他们就知道还有人记得所有的过往,”她说道,“她和那个孩子碰到问题的时候,是谁帮忙解决的,嗯?还有他——雷诺,那个比白人还白人的先生。”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敌意。“我敢说,我是记得那些陈年旧事的人中唯一一个还活着的。当然,本来知道这些事情的人就不多。要不是我知道如何管住自己的嘴巴,那件事肯定会成为轰动乡里的大丑闻。”说完,淘气地向我扫了一眼。“不要那么看着我,姑娘,一个秘密我还是守得住的。你以为他为什么不来管我了?他有很多手段可以用,如果他真想这么做的话。卡洛知道,她已经试过了。”阿曼达说完又非常开心地笑了起来——哈哈哈。
“我以为雷诺不是当地人呢。”我好奇地说道。
阿曼达摇了摇头。“记得的人已经不多了,”她说道,“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开兰瑟了,这样对大家都好。”她停了一下,像是在追忆过去的事情。“但是,他这次最好不要耍花样,不要对付洛克斯或者他的任何一个朋友。”那个幽默的她不见了,这样的她给人一种苍老的感觉,像个爱发牢骚的、郁郁寡欢的老人。“我喜欢有他们在这儿,他们让我觉得年轻了许多。”那双瘦瘦的小手无意识地拔着膝盖上那条毯子上的毛。椅子下面的小猫感觉到了她的动作,从地上爬起来,纵身一跃,跳到了她的膝盖上,撒娇般地叫着。阿曼达挠了挠它的脑袋,它“喵——喵”直叫,又顽皮地用爪子扑她的下巴。
“拉里福莱特,”阿曼达叫道——后面我才意识到这是那只猫的名字——“我养了它十九年了,所以它的年纪几乎和我相当了——按猫的年岁来算的话。”说完对着小猫一阵咯咯笑,小猫听见了,叫得更大声了。“其实我对猫是过敏的,”阿曼达说道,“大概是因为气喘或什么原因吧。我跟他们说,我宁愿噎死,也不愿意放弃猫,虽然有些人我可以毫不犹豫地放弃。”拉里福莱特慵懒地抽动着胡髭。我朝河那边望去,阿努克在堤坝下面和两个黑头发的孩子玩耍着。阿努克是三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可是听着声音,她似乎正指挥大家玩呢。
“再待一会儿,喝点咖啡吧,”阿曼达提议道,“你来的时候我正打算去煮一点呢。还有柠檬茶,给阿努克喝。”
我在阿曼达家精致小巧的厨房里用铁锅煮着咖啡,厨房的屋顶很低,但是里面所有东西都很干净整洁,一扇非常小的窗户正对着前面的小河,使得屋里的光线像河底的水一样,带着一点墨绿色。未上油漆的黑色横梁上悬挂着一袋袋用棉布香囊装着的晒干的草药。白色的石灰墙上钉了一些钩子,上面挂着铜锅。厨房的门和其他房间的门一样,都在底部开了一个小洞,方便她的小猫自由通行。我用一个烤瓷的铁锅煮着咖啡,另一只猫蹲在一个高高的壁架上,好奇地看着我。我注意到那个柠檬茶是无糖的,盆里的甜味剂都是一种蔗糖替代品。虽然她一直叫嚷着没有关系,可是这样看来,其实她也采取了一些预防措施。
“讨厌的东西,”她恨恨地批评道,拿着一个手绘的杯子喝着咖啡,“他们说这些尝着和糖没什么区别,可是其实是有差别的。”她苦笑了一下。“卡洛来的时候带过来的,把我的橱柜检查了一遍,我想她的本意是好的,所以我也无可拒绝地做了一回傻子。”
我告诉她应该多多注意。
阿曼达不屑地哼了一声。“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她告诉我,“一切就开始走下坡路了。如果不是这件事情,那也会是另外一件。生活原本就是这样。”说完又喝了一口苦咖啡。“兰波十六岁的时候说,他想带着最最强烈的情感,去尽可能体验更多的东西。而现在,我快八十岁了,也开始认为,他说的是对的。”她咧开嘴笑了,而我,再一次为她脸上洋溢的青春所震撼,那种青春同肤色或者骨骼状况没有多大的关系,更多的是取决于一种内心的明媚和期望,那种表情,只有那些还没有发现生活能带来什么的人们的脸上才拥有。
“我觉得你这把年纪可能无法加入外国兵团了,”我笑着告诉她,“兰波的经历有时候不是有点太过了吗?”
阿曼达淘气地瞟了我一眼。“是啊,”她答道,“我还可以玩得更过。从现在开始,我要放纵自己——要俗气一点——我要享受吵闹的音乐和俗气的诗歌,我要嚣张一点。”她得意地宣告着。
我笑了。“你真是荒唐,”我假装正经地说道,“难怪你家人对你绝望了。”
她和我一起哈哈大笑,笑得前俯后仰,她的摇椅也跟着晃个不停,可是,现在回想起来,我记住的不是她的笑声,而是她笑声背后不经意间被我看见的那种表情——那是被抛弃之后的无所顾忌,那是穷途末路之后的开心。
这之后,深夜时,当我大汗淋漓,从几乎快被我遗忘的黑暗的噩梦中惊醒过来之时,我才想起来,自己曾经在哪里见到过那种表情。
佛罗里达怎么样,甜心?大沼泽地、基韦斯特,还是迪士尼、切利、纽约、芝加哥、大峡谷、唐人街、新墨西哥、落基山?
可是阿曼达身上看不到我母亲那种恐惧,看不到我母亲那种敏感地回避死亡,或者同死神斗争,也看不到她那种疯狂的“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迁徙,带着幻想赶往另外一个未知的地方。阿曼达身上,只有饥渴、欲望和对时间的可怕认知。
我很好奇,那个医生今天早上到底对她说了什么呢?她到底明白多少?我躺在那里想了很久,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在梦中,我和阿曼达一起在迪士尼乐园里闲逛,而雷诺和卡洛两个人手牵着手,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面的红皇后和白兔子一样,手上戴着大大的白色卡通手套。卡洛那巨大的头上顶着一个红色的皇冠,阿曼达的两只手各攥着一支棉花糖。
从某处遥远的地方传来一阵纽约汽车的声音,喇叭鸣叫的声音越来越近。
“哦,天呐,不要吃了,那个有毒。”雷诺尖声叫道,可是阿曼达继续两只手抱着棉花糖使劲地吃,脸上很光滑,也非常沉静。我试图警告她,让她小心出租车,可是她只看着我,并且用我母亲的声音说道:“生命就像狂欢节,亲爱的,每年越来越多的人死于横过马路时,这是有数据证明的。”然后继续用那可怕的方式狼吞虎咽地吃着棉花糖,雷诺转过身,看着我尖叫,声音很尖厉,更具威胁性:“这都是你的错,你和你的巧克力节日,在你来之前,所有的事情都好好的,可是现在,每个人都快死了、快死了、快死了、快死了——”
我伸出双手为自己辩护。“不是我,”我低声说道,“是你,应该是你,你就是那个‘黑衣男子’,你是——”然后我穿过镜子向后倒去,塔罗牌从四面八方包围着我:九把剑——死亡、三把剑——死亡、高塔——死亡、战车——死亡。
我尖叫着醒了过来,阿努克站在我旁边,黑暗中她那朦胧的脸上有睡意和焦急。“妈妈,怎么了?”
她用温暖的胳膊抱着我的脖子。她的身上有巧克力和薰衣草以及宁静无忧的睡眠的味道。
“没事,做了一个梦,没事的。”
她用轻柔的声音给我哼着歌,我突然对这个颠倒的世界产生一种心力交瘁的感觉,仿佛我已经融入到她的身体里面,就像鹦鹉螺钻进了它的壳里一样,在旋转着,她那双清凉的小手放在我的额头上,她的嘴巴贴着我的头发。
“出去——出去——出去,”她无意识地喃喃自语道,“坏东西,滚出去。没事了,妈妈,都走了。”我不知道这些东西她是从哪里学到的。我母亲以前经常这么说,可是我不记得自己曾经教过阿努克这个。而且,她用的时候,就像在用一个古老的、为人熟知的方法一样。我抱了她一会儿,被这种爱感动得全身无力。
“会没事的,对吧,阿努克?”
“当然。”她的声音像个大人一样,十分清晰有力。“当然会。”她把头放在我的肩膀上,带着睡意蜷缩在我的胳膊里,“我也爱你,妈妈。”
黎明的曙光之外,一轮月亮在灰暗的天际发出微弱的光芒。我紧紧地拥着女儿,她刚刚又重新入睡了,她头上的卷发摩挲着我的脸。这就是我妈妈惧怕的东西吗?我一边思索,一边听着鸟叫——一只啾啾地叫着,然后聚集了一群——她想要逃离的就是这个吗?不是她自身的死亡,而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