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论 晋王朝何至于此
洛阳之殇
公元 356 年,晋穆帝永和十二年七月。江陵城外汉江上,晋临贺郡公、荆州刺史、征讨大都督桓温大步登上战船,晋军官兵早已整装待发。随着桓温一声令下,舰队高挂起船帆启航,一时旌旗招展、鼓角齐鸣。舟师沿汉江支流淯水北上,一路未受任何阻击,直奔宛、洛等中原故地。与此同时,东线谯梁水道打通,另一支徐州、豫州所辖晋军,经淮水、泗水进入黄河,迅速向洛阳逼近。
这时,距离晋元帝司马睿在建康重建中央政权,已经过去近四十年。
公元 311 年,晋怀帝永嘉五年六月,成千上万的匈奴兵士、流民攻入洛阳。晋怀帝司马炽仓皇奔出华林园,准备逃往长安,在路上被擒获。来自北境及底层的占领者们,根本无意经营洛阳,大肆劫掠宫庙、官府和巨室,随后又挖掘司马氏陵墓,把金银财宝、年轻妇女
作为战利品。太子宗王、士族官僚及百姓民众三万余人,在大屠杀中遇难。继东汉末年董卓火烧洛阳之后,这座魏晋时代重建的巍峨都城,再度笼罩在熊熊的烈焰中。
早前两个月左右,以督师讨贼名义领军的东海王司马越在项城去世,十余万军民护送其灵柩向东海国转进。匈奴汉国羯族大将石勒率骑兵将其团团围住,无数带火的弓箭疯狂地射向猎物。晋军完全丧失抵抗意志,血肉模糊的尸体、伤者混杂堆积,猎手们一面纵火焚杀,一面津津有味地用餐。太尉、士族领袖王衍尽管向石勒乞降,最终仍与大批宗王、公卿和名士一起,被石勒下令推倒土墙埋杀。随后,石勒伏击从洛阳东逃的司马越亲属部将、数十位宗王及众多朝廷官僚,悉数予以杀害。
公元 316 年十月,匈奴汉国首席大将刘曜率部众再度攻陷长安。被拥立为帝的晋愍帝司马邺自缚其身,抬棺下跪出降。晋怀帝、晋愍帝在匈奴军中受尽屈辱,最后依然不免被杀的命运。洛阳陷落前后,晋惠帝皇后羊献容被刘曜纳为妾室,司马越夫人裴妃等遭到抢掠贱卖。
四十年弹指一挥间,南北形势发生了巨变。匈奴汉赵政权早被石勒武力取代,石勒及其养子石虎死后,一度强行征服北方大部分地区的后赵政权分崩离析。汉人大将冉闵下达杀胡令,造成羯人在内的二十余万各族民众非正常死亡。东晋政权反而在建康站稳脚跟,桓温西攻川蜀,灭亡割据了四十余年的成汉政权,东晋疆域超过三国时期东吴、蜀汉政权的总和。
除了盘踞辽东的鲜卑前燕南下河北、氐人集团西进关中建立前秦,黄河以南地区大小军阀纷纷向建康称臣,东晋政权至少名义上短暂恢复了洛阳等中原旧地。公元 356 年,姚襄羌人集团降晋又叛晋,北归攻击控制洛阳的叛将周成,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桓温决定兴师北伐。
舰船在河道上平缓前行。长辈回忆、书籍记载中的昔日繁华之地,早已尘封为千里荒野。望着两岸陌生的故土,桓温思绪万千,几乎夜不能寐。次日,桓温带领众僚属登上舰船的平乘楼,眺望中原。《晋书·桓温传》记录,桓温慨然曰: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王夷甫是王衍的字,桓温认为,西晋的沦亡,王衍等士族名士要负主要的责任。
虽然桓温多年来担任军事统帅,但骨子里不失名士本色。桓温军府中聚集了多位士族子弟、文人名士,桓温平时与僚属们保持着随和、平等的交流。桓温话音未落,担任记室的文史名士袁宏立即答道:国家兴亡自有天命,不一定是他人之过。
令所有人没想到的是,桓温闻后居然勃然大怒,严厉地驳斥道:昔日刘表有一头千斤大牛,吃的食物是普通牛的十倍,其负重致远,不如一头病弱的母牛。曹操进入荆州后,立即把它杀了分给军士们享用。举座皆失色。桓温出于对崇尚务虚清谈的士族名士的强烈否定,以只会吃食而不会干活的大牛为喻,直指占有资源而无所事事者之流。
桓温击溃姚襄羌人集团迫其西逃后,洛阳城中周成率众投降。桓温下令整顿军容,晋军官兵意气风发昂首入城。邙山巍巍,洛水悠悠,尽管洛阳城已不复盛世的神采,但是,这座华夏民族的千年故都,可能永远是南渡士族子弟心目中的精神家园。对于晋室而言,这里静卧着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及晋武帝司马炎、晋惠帝司马衷四代五位皇帝的陵寝,其意义不言而喻。晋武帝完成魏晋禅代后,追尊晋王朝实际奠基人司马懿、司马师和司马昭为帝。追尊祖父司马懿为高祖宣皇帝,伯父司马师为世宗景皇帝,父亲司马昭为太祖文皇帝。
桓温屯军于太极殿旧址前,随后又迁移至金墉城。谒先帝诸陵,陵被侵毁者皆缮复之,兼置陵令。(《晋东·恒温传》)东晋朝廷接到洛阳光复的军报,14 岁的晋穆帝司马聃立即穿上细麻布衣,率领文武群臣,至建康太极殿谒拜三日。同时正式派出大臣赴洛阳谒陵,修整五位先帝的皇陵。
不过,朝廷始终没有选出合适的统帅镇守洛阳。不久,桓温班师南归,仅留下数千将士驻扎。洛阳光复前后,桓温多次建议把京师从建康迁回洛阳,一直未获朝廷采纳。无论在当时的晋室朝廷上,还是在后世的历史评论中,桓温经常被认为是假北伐中原之名,行夺位自立之实。九年之后,洛阳再度易手,为前燕鲜卑军人占领。
作为大一统政权崩溃的标志性事件,西晋时期永嘉之祸的惨烈程度,远胜过北宋末年的靖康之耻;而以正统自居的东晋偏安政权,不仅收复过洛阳故都等中原故土,而且还曾有效管辖多年,这在中国历史上是罕见的。这一切究竟是怎样发生的?桓温本人是一代士族门阀,为什么他内心对于士族名士的某些特质极其反感?
晋王朝何以兴起又何以衰亡?从洛阳到建康,两晋皇权、士族兴衰的背后,代表了深层次的治理逻辑与历史因果链条。
最黑暗、最屈辱和最不幸的时代?
在中国历史上九个大一统王朝中,晋朝的存在感相对最低。民间对于三家归晋之后的进程知之甚少,反而对于分裂的三国时代津津乐道,江山如画、英雄辈出,一时多少豪杰。曹操、刘备、诸葛亮和孙权等人的名字,在社会上几乎妇孺皆知。这和《三国演义》的充分传播有着直接关系。晋王朝的实际开创者司马懿,小说中是作为诸葛亮的对立面而被描述,所谓死诸葛吓走生仲达,尽管是笑到最后的人,还是被诸葛亮深深压下一头。千年来流传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一语,则是对司马氏家族易代革命持否定态度的明证。
稍有历史知识的人群,对于晋王朝的观感大多较负面。比较常见的评价,即认为晋代是中国历史上最黑暗、最屈辱和最不幸的时期之一。
两晋被认为是一个最为黑暗的时代,实际上出于晋朝得国不正的认知。司马氏父子在夺取政权的过程中,大量屠杀反对改朝换代的曹魏大臣、名士,皇帝曹髦被当街刺死。司马懿生性残忍,平定辽东公孙渊割据政权时即大开杀戒。《晋书·宣帝传》记载,诛曹爽之际,支党皆夷及三族,男女无少长,姑姊妹女子之适人者皆杀之,既而竟迁魏鼎云。
将晋朝称作最为屈辱的朝代,主要是因为当时是北方族群第一次大规模逐鹿中原,北方地区一度仇杀严重。白骨沃野、血流成河,千里无烟爨之气,华夏无冠带之人,发生了把汉族妇女作为两脚羊进行残害的极端恶例,造成包括汉人在内的各族民众大量非正常死亡。晋室被迫东迁建康,国家发生持续的内战和动乱。
至少对于崇尚奋斗的群体而言,晋朝可能是一个最为不幸的时代。这一阶段出现了阶级固化和士族专政,整个社会人才的上升通道受到堵塞。一个人地位和身份的提高,主要看他背后的门第名望。国家通过九品中正制等选官制度安排,首先保证士族子弟被品评为上品,直接授予其高级官职。元人刘秉忠有词云,晋朝人物,王谢风流,冠盖照神州。东晋时期琅邪王氏、陈郡谢氏等士族门阀,其家族成员遍布朝野、占据要职,其实将国家组织体制高层的治理人才,局限在相当狭窄的范围之内。其他低级士族以及寒门子弟等,仅能成为组织体制中较为次等的角色。
得国不正、国家分裂和士族专政,这些确实部分反映了两晋时期国家治理的现实,但是,这些认识至少并不全面和深入。司马懿、司马师和司马昭父子固然存在残忍好杀的一面,但在改朝换代十六年的准备期中,更多地采取了笼络和收买的方式。
开国皇帝晋武帝司马炎,实际上是帝制时期少有的一位仁君。他高调推崇周制,倡导儒道互补、以孝治国,既向士族名士妥协让步,又积极减轻一般平民的负担;既善待功臣、武将等外朝官僚,又重用宗室、外戚等亲属势力。两晋立国一百五十余年,共产生十余位帝王,他们大多善良、懦弱和短寿。晋朝失去天下,也许和这些帝王无能、控制不了政局有关。暴政肯定不是主要原因之一。
东晋政权偏安江左后,晋明帝司马绍听到王导关于先辈创业时,杀害诸多名士及魏帝曹髦的介绍,不禁掩面,长叹晋祚怎么可能长久。简文帝司马昱善于清谈,临终前口述遗诏,差点将国家私授给权臣桓温,认为晋室只是因为好运而得天下。这些都透露出司马懿的后代们尚未失去天下,先已失去作为最高统治者的底气。
晋室东迁后,北方一度处于混乱的状态,固然反映了大一统国家治理的严重挫败,但这并不等于东晋政权始终处于被动挨打的境地。桓温率军灭亡西蜀的成汉,东晋政权实际控制区域超越了前东吴、蜀汉区域总和。晋军多年在黄河以南作战,先后四次恢复旧都洛阳。前秦天王苻坚亲率百万之众南征,谢安以其侄谢玄统领的流民组成的北府兵迎敌,东晋军队不仅在淝水大战中获得大胜,收复大片国土,还北上作战一度攻入河北。
刘裕发起的北伐规模为东晋历次之最。首先刘裕攻灭山东境内的鲜卑族南燕政权,斩杀王公以下数千人,国主慕容超被送到建康处决。他又派军灭亡西蜀的谯蜀政权,之后刘裕指挥大军攻入长安,羌族后秦政权灭亡。刘裕下令杀尽被俘的后秦王公大臣,将后秦国主姚泓押至建康斩首。这一时期东晋政权控制的领土,大致与后世北宋政权接近,创造了大分裂年代南方政权疆域最为辽阔的高光时刻。
两晋时期,士族名士毫无疑问在国家政治运营体系中占据主导的地位,但是,低级士族、寒族子弟并不是说完全没有用武之地。高门士族脱儒入玄,沉溺于务虚空谈,对于实际工作反而不屑一顾,他们更加看重礼仪性、学术性的高位,愿意享受荣誉和清望,这些位置在两晋南朝时期被称为清官。反之,一些处理日常繁忙公务、较具风险性的岗位,特别是以军功晋级的武职,在当时被称为浊官,多由低级士族、寒族子弟担任。
西晋时期的寒族人士中,大将军邓艾、王濬,分别在攻灭蜀汉、东吴的战役中,发挥了相当重要的作用;大臣张华辅佐惠帝司马衷、皇后贾南风夫妻,至少稳定了六七年的政局;东晋时期世家大族的统治日益制度化,仍然有寒族出身的荆州刺史陶侃,平定了苏峻之乱;生为低等士族的大将刘裕,最后成为晋朝帝室的终结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