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子
中国人,到处都是中国人!
漫山遍野,至少也有数百上千之众。
检察官利马环顾四周,身边的法官、主教、书记及随行人员都躁动不安起来,就连负责戒备的卫队士兵,也纷纷露出惊恐的神色。这也难怪,即便有这三十多名全副武装的卫兵,加上随行的几十个黑奴,但面对四方八面不断拥来的中国人,如果动起手来,也毫无胜算。
利马努力镇定下来,将目光投向远处那座绞刑架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新修的木台夺目耀眼,仿若圣殿里的祭坛。旁边有座小屋,里面是特地远道来观刑的广州知府大人。身为两广总督的特派专员,他在澳门同知、香山知县,以及被称为澳门佐堂的香山县丞等人的陪伴下前来监刑。这些日子和这些中方官员多番往来交涉,已令利马身心俱疲,此刻面对如此汹涌情势,不知是否会再生变故? 忐忑不安的利马回转身,仿佛这样能令自己安心一些,望向远处山头那座巍峨雄伟的大三巴炮台。
轰炮台上,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炮响。
时候到了。
伴随着哐啷作响的镣铐铁链声,死囚犯在士兵及黑奴的押送下现身。利马和王家大法官交换了一下眼色,神色凝重地迈步出发,主教、法庭书记等人跟在后面,一起缓缓向绞刑台走去。
围观群众中,有人看见死囚的脸孔,发现并非传闻中的那个葡国军官,于是不满地大声叫嚷起来。这很快引发四方八面的喧哗和叫嚣,仿若海潮,此起彼伏。 一片混乱的嘈杂声响,逐渐汇聚成声调一致的怒吼巨浪。然听不懂人群在怒吼什么,但利马亦能猜出大概:年初发生在法瓦乔少校家的凶杀案,来自帝汶的黑奴喝醉酒后杀了华人少年严亚照,母亲严徐氏报官追究,却掀起了一场中葡关于司法管辖权的风波,利马依照法律处理了案件,但严徐氏不肯罢休,最后更惊动了两广总督……
葡华两族虽共居于这小城,但华人对葡萄牙人似乎有种天生的敌意,不过,谁知道呢?也许那只是他们对一个陌生异族出自本能的恐惧。将心比心,利马不禁想到了自己虽在澳门土生土长,但平日在城里见到那一张张喜怒难辨的东方脸孔,内心不也常泛起忐忑和不安吗?
人群的怒吼,迅速将这支小队淹没,葡兵和黑奴绝望地围成一圈,徒劳地挥舞手中的武器,可此举除了进一步刺激周围那些愤怒的面孔之外,似乎并无任何实际作用。快,去找清国官员!利马对身边的翻译下令。个子矮小的翻译灵活地突破包围,奔向小屋。谢天谢地!很快有几个衙役模样的人从屋内步出,他们挥舞棍棒,大声呼喝,人群总算稍稍安静下来。那群衙役走上前,清理出一片空地,人群仿佛被堤岸阻挡的大江潮水,在沉默中不断积蓄下一波爆发的力量。
利马拍了拍王家大法官的肩膀,对方恢复了镇定,继续引领这支队伍前进。 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士兵将囚犯押上绞架台。行刑人手脚麻利地用黑布将囚犯头蒙住,套上绞索,转头望向王家大法官。法官看了一眼利马,再望向不远处的小屋刚才那群衙役一字排开,木然站立,屋内的中方官员似乎并无观刑的打算。 法官回转头,向身边的主教点头示意。主教开始念诵祷词,举起手,隔空向绞架下的死刑犯画了一个十字。
轰大三巴炮台上,传来第二声炮响。
大法官对行刑人挥手示意。喀啦行刑人一脚踢飞死囚脚下所踩的木凳。绞索猛地拉紧,个子矮小的犯人陡然下坠,剧烈摇摆起来,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身体在半空胡乱扭踢了片刻,慢慢地,不再动弹了。
行刑人和一旁的士兵合力,解下尸体,平放在地。利马再派翻译前往小屋通报。这次,一群身穿朝服的清国官员拥了出来,走在最前面的是广州知府,澳门同知、香山知县及澳门佐堂等人紧随其后。
知府大人走近绞架台,皱眉不前。 绞架、死人……都是不祥的东西。 知府大人身边的澳门佐堂大概已领会到上级的意思,快步跑上绞架台,经过利马面前,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 佐堂瞥了一眼地上的死囚,转身又跑了回去。 面无表情的知府听完下属的汇报,点点头,转身离去。
轰传来第三声炮响。
围观人群中冲出一个中年妇人,跪下拦住这群官员的去路。那女人哇啦哇啦地哭诉着。虽然从她嘴里吐出的话,利马一个字也听不懂,但他认出了那个女人是那华人少年的母亲。利马明白她的痛苦和愤怒,但自己对此无能为力。快走!他低声对大法官说,不知怎的,内心突然冒出不祥的预感。
但为时已晚,前面的人群传来一片骚动。知府大人的侍卫举鞭抽打那位拦路的母亲,旁边有人看不过眼,上前怒斥制止,很快便演变成一场混战。外围黑压压的人群躁动起来,不知谁丢来一块石头,那群官员纷纷躲避,衙役们大声呼喝,但无济于事。那块飞来的石头好像提醒了大家,很快,更多石块像雨点般飞来,几个官员被打中了,血流了一脸。
愤怒像野火般迅速燃遍山头,石块、木棍,甚至树枝也被当成武器,人群如潮水般向这群官员涌来,他们冲向绞架台,动手拆下一切可以当作武器的东西,还有人冲进小屋,四方桌、太师椅、小木凳、杯盘碗碟,甚至连灯台、瓜果也被当作武器,扔向那群狼狈逃窜的官员和衙役。
利马转头四望,知府大人和他属下那群官员早已不见了踪影,于是他拉着法官向身后炮台狂奔而去。虽然看起来那些暴民攻击的目标只是清国官员,但在混乱中,难保不会发生意外。
不知何时,在大三巴炮台观刑的总督派了一支小队前来营救。这边,快过来!前方传来的葡语叫喊,令利马在混乱之中略感心安。
砰不知何处传来一记重击,利马眼前一黑,猛然倒地。耳畔传来几个华人男子的呼喝声,虽然听不懂,但从对方的语气,他知道,这次恐怕在劫难逃。
又一下重击,腹部一阵剧痛。 利马痛苦地弓起身子,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在彻底失去知觉之前,这大概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又一次,利马从睡梦中惊醒,发现全身已被汗水湿透。那场可怕的梦魇,虽已时隔十三年,但仍在他的脑海缠绕不散,偶尔在无人的深夜偷偷爬出来,将他重新拖回那团混乱不堪的可怕回忆。
暗夜中,利马就像一条濒死之鱼,张大了口,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即便此刻已全然清醒,但其实他仍不太确定那刻骨铭心的疼痛、恐惧和困惑,究竟是自己的虚构想象,还是曾发生过的真实场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