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一部极简版中华法系思想史
一
我读书一贯有恒。可是在迈向四十岁的门槛时,忽然张皇失措,许多书竟然读了一半就抛下了。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的事。
我盘点今年下半年未读完的书:束景南《阳明大传》读了上、中册,剩下册;费孝通《乡土中国·生育制度·乡土重建》读了两种乡土,剩《生育制度》;G·哈特费尔德《笛卡尔的〈第一哲学的沉思〉》与笛卡尔《第一哲学沉思集》配合阅读,双双中殂;黄文捷译《神曲》读完了《地狱篇》《炼狱篇》,竟在《天堂篇》前反复徘徊,终究未能踏上通往天国之路。这是怎么回事?
但丁在《神曲》开篇,也表达过类似中年危机的感受:
我走过我们人生的一半旅程,
却又步入一片幽暗的森林,
这是因为我迷失了正确的路径。
按照孔孟的人生经验,此时需要四十不惑四十不动心。惑,从构字来看,是心存或然之想。不惑应该是指不再心存侥幸,踏踏实实走认准的正道,君子居易以俟命。
可是我还不甘心认命,我还心存侥幸。我看着四壁的新书,觉得自己还有胃口把它们读完。我不想太早地八部书外皆狗屁,只好狼吞虎咽地杀书头可是望四之人,怎么可能还有那么好的胃口?胃小嘴巴大才是实情。
维吉尔在身后恭送,贝阿特丽切在天国门口招手,我却只想临阵脱逃。不知为什么,我忽然特别怀念地狱入口那个叫作林勃的地方。
林勃是地狱的第一环,这里有嫩绿的草地、静谧的氛围。荷马、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芝诺、欧几里得等伟大的灵魂都聚集于此。他们的罪过是出生在耶稣之前,所以一生的思索与探求都偏离了宗教规定的正确轨道。
今年忽然有很多人来催我评职称,也有很多人向我伸出种种橄榄枝。四十岁的门槛上,机会纷至沓来。那扇只待轻轻推开的窄门,难以掩住耀眼的天国光芒。我却想起我的林勃,那是未经学术训练、不知学术规范之前的野蛮思考。那些思考,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荒诞无稽,可是换一副心肠去看,却又有趣可爱。
我拾起其中一个想法,尝试写成这册小书。
二
假如洞穴奇案发生在中国古代,会得到怎样的审判?
这是我在本科提出的问题。读研以后,我意识到这是一个难以获得有效验证的奇思怪想,便像切割赘瘤一样,把它清除掉了。
可是创口还在,还会时不时发作。2018年9月14日,江帆教授主持的西政草街读书会邀请我做一次讲座。当时我那本研究汉代集议制的书刚出版,便以此为讲座内容。为了吸引眼球,我把讲座题目取为《假如洞穴奇案发生在汉朝》,以洞穴奇案为引,讲述汉朝的集议程序。
在讲座评议阶段,朱林方做了谑而不虐的尖锐点评。
他指出我在讲述洞穴奇案案情时的许多疏失,并进而表达失望,我第一次看到这个题目的时候,以为是一个思想实验,所以才来的,但是我今天并没有看到一个思想实验,第二个方面是我没有看到汉代集议的法理,他只告诉了我们法理的形式,却没有告诉我们内容,这是我觉得在这个讲座中没有被满足的一个部分。
朱林方的点评,对我触动很大。我既为读书不细而羞惭,又深感自己既往的研究手段过于单一。过去,我常用考证的历史研究方法,所以恪守方法的有效边界,不敢越雷池一步。讲座中,我用假设的方法,引入洞穴奇案作为素材,自己觉得已经非常大胆了。可是在法理学者眼中,却尽显拘泥保守。我当时暗下决心,既要认真重读《洞穴奇案》,捕捉更多案情细节,深入理解其内蕴;也要尝试直捣黄龙,对假如洞穴奇案发生在中国古代这一问题给出法理层面的直接回应。
2021年以来,我结识了法理学新进教师孙少石,旁听了他的《社科法学导读》课程。作为回报,他回听了我的《中华法系》课程。有了朱林方的前车之鉴,为了多少满足这位法理学者的期望,我在那年秋季《中华法系》课程中增设了洞穴公案:中华法系的思想实验专题,迄今不辍。
本书的初稿就是在那些课程的讲授过程中逐渐完善的。作为课程考核,我多次要求学生给该专题挑毛病。其中一些成果,已经吸收进本书。在此必须感谢所有听过课的同学!一学期的互相旁听,令我获益匪浅,也终于尝试从纯粹考证的故纸堆中走出,丰富自己的研究手段。到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本科时的提问未必不符合学术规范,而只是我自己的眼界与方法过于局限。此外,孙少石还嫌弃法律史有太多黏糊糊的经验材料,令法理学者很不耐烦。他问我能否进一步做提纯工作。例如有一次课后,他惊问我:类似神道设教这样意涵丰富的词语,为何不将之概念化?我当时的回应,虽然以黏糊糊为傲,声称这才是法律史的意义所在,不过私心却滋生了对话的兴趣。这才进一步有了华朝法律往事的构思。
三
曾国藩云:师友夹持,虽懦夫亦有立志。除了上述学友,我在四十岁前成长的道路上还遇到三位可贵的人师,他们是恩师龙大轩教授、师爷俞荣根教授、私淑徐世虹教授。龙老师令我得识学问之趣,俞老师令我得窥学问之大,徐老师令我得见学问之纯。
我在博士毕业前后,自认为受俞老师、徐老师影响很深。可是豆瓣一则短评却说我的博士论文研究风格非常像龙氏。今夏赴华政参加一次学术会议,王捷师兄也点评我的论文最大特点是有趣。我回忆起读研时初见龙老师,老师询以所读何书。我吹了许多牛后,又懊丧地说:中小学时读了很多评书话本、章回小说,今天看来完全是浪费时间。龙老师意味深长地说:自己的喜好不要放弃,自己的长处应当珍惜。
现在我理解了。
历史学者陈侃理先生在一次访谈中说:技术提供的便利主要在于资料搜集整理。一旦人人都能做到穷尽资料,真正有意义的工作就集中到了那些只有人才能完成的工作,特别是只有你才能完成的工作。在掌握了最基本的学术规范之后,学术研究就应当是高度个性化的。人生在世,与其逐队随人、甘为牛后,何如从个人的兴趣出发,凭借这么多年积累于身的种种杂异资源,完成只有我才能完成的工作?
无论如何,趣才是学问之途永不匮竭的源动力。过去我的普及文章与学术论著,大多分而治之。这本小书,算是写有趣的学术论著的第一个尝试。
四
当年赐予我源动力的恩师,而今两鬓斑白,即将迎来六十大寿。我有心将此书献给恩师,作为寿诞献礼。可是龙老师早已在《儒日中天:汉武帝的辉煌》自序中预先拒绝:
文人雅士多爱在序言中申明,自己为啥要写此书,或曰要献给某某某某。动辄号称要献书的搞法,我觉得有点像麻雀闹林假假假。书是自个儿写的,再怎么献,那也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赚钱、赔钱都是你自己的事,著作权是不会发生转移的,顶多不过签个名、送上一本,虚晃一枪罢了。
谨遵师训,这本书不便献给他老人家,顶多寿礼那天签个名、送上一本吧。既然献不出去,那就谨以此书献给我自己四十岁之前的人生。我已并不打算踏足别人为我指引的天国了。
有趣就是我的动力,林勃就是我的天国。
秦涛
2024年1月9日
键于渝园五斗斋
节选自秦涛《洞穴公案:中华法系的思想实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