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加哥大学文学教授诺曼·麦克林恩七十多岁时写就的自传性中篇故事集《大河恋》,由三个中篇故事组成:《大河恋》《伐木兼拉皮条的搭档吉姆》和《美国林业局1919》,曾获1977年普利策奖提名。其中主题故事《大河恋》最为有名:人生暮年的麦克林恩,来到古老的大泥腿河畔,回忆起兄弟二人和老父一起垂钓的情景,往事如一江流过水悠悠,给读者留下隽永而意味悠长的人生哲思。另外两个中篇也以作者自身经历为基础,讲述了主人公在伐木营地和林业局工作生活的往事,风格硬朗,语言诗意,带有浓郁鲜明的西部色彩,开创了美国文学史上的新经典。
1992年,著名导演罗伯特·雷德福将小说搬上银幕,打造出一部影响数代文学青年的经典之作。同时,《大河恋》也成为著名演员布拉德·皮特的成名之作,与《秋日传奇》《生命之树》并称皮特的人生三部曲系列。
译后记
从事文学翻译,我选择作品比较倾向于首译和独译。原因其实不复杂。翻译是构成文化交流的基础性活动,对译者来说,在有限的时间和精力下,理应尽可能地多做一些填补空白的工作。当然复译的价值也不能否认,尤其是经典文本的复译,可以促进相关学术争鸣和翻译批评的繁荣。但就大多数文学翻译而言,只要前人的译本说得过去,没有太多硬伤,后来的译者又无法译出新境界,复译就会沦为重复劳动,甚至有炒冷饭嫌疑。至于独译,主要是考虑文责自负和译本风格的统一性,何况我以往翻译的原著基本都是单卷本,并不需要多人合作来减轻负担。
但是2021 年6 月,当上海译文出版社宋玲女士邀请我翻译麦克林恩的《大河恋》中篇小说集时,我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尽管这次她给我布置的作业,在性质上既是合译又是复译。之所以一口答应,是因为翻译《大河恋》,对于我而言有双重意义,既是荣誉,又是怀念。在这本书里,陆谷孙先生翻译了篇幅最长的大河恋,我负责翻译另外两个较短的中篇《伐木兼拉皮条的搭档吉姆》和《美国林业局1919 》。陆谷孙先生是我敬重的外语界前辈。他虽然是辞书编纂家,但翻译上造诣也很深。自己的拙译能够和他的佳译合集出版,对我是一种荣誉,也是宝贵的学习机会。至于说到怀念,则是因为本书作者麦克林恩和我的恩师巫宁坤先生曾经有过一段交集,在翻译这部作品过程中,恍然徜徉于语词的密林沟壑,我经常有种感觉,觉得小说是两位沧桑老人人生的写照。
《大河恋》作者麦克林恩是美国芝加哥大学英文系教授。19 世纪末至20 世纪中叶,古典学术复兴思潮在英美知识界盛行,诞生了一批以新 古典大师 主义命名的学派,如新康德主义,新黑格尔主义等。这种以老带新的学术风气,通常表现为用旧的、经典的方法来研究新的、当代的问题。在学术重镇芝加哥大学,新亚里士多德主义(Neo-Aristotelianism )也应运而生。新亚里士多德学派试图将亚里士多德的诗学思想和修辞学思想引入小说研究领域,对当代文学批评理论和叙事理论都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新亚里士多德学派的代表人物包括R.S. 克兰、爱德·奥尔森和本书的作者麦克林恩。他们三人有新亚学派三巨头之称。
1948 年,巫宁坤先生考入芝加哥大学英文系,攻读博士学位。巫先生在自传中曾经写道:我欣喜于这里弥漫的浓郁学术氛围,芝加哥学派对我宛如一道新的神谕。
(I relished the pervading atmosphere of intense intellectuality,and the Chicago school of literary criticism haunted me like a new oracle.)1951 年,经过三年的学习,巫宁坤先生获得硕士学位,并修完博士课程,成为博士候选人,开始着手写作博士论文,论文题目是《T. S. 艾略特的批评传统》,论文导师正是三巨头之一的R. S. 克兰。巫宁坤先生也曾修过麦克林恩的课程,所以从宽泛意义上说,麦克林恩也算是其老师。回国后,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巫先生和国外音讯孤绝。改革开放后,先生虽然又可以重出国门,但已步入天命之年,自然无法再续当年学术旧梦。不过先生对新亚学派依旧念兹在兹。上世纪八十年代,巫先生曾应诗人兼翻译家袁可嘉的邀请,翻译过若干首迪兰·托马斯的诗作,其中《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更是深受坊间好评,成为新诗翻译的经典之作。对于巫先生来说,翻译迪兰·托马斯尽管属于应邀之作,但内心深处何尝不是对新亚学派音尘久疏的回应。当年三巨头中的另一位爱德·奥尔森,正是研究迪兰·托马斯的权威,自己也是诗人。
严格地说,巫宁坤先生并没有直接教过我,他是我老师的老师。但我们之间颇有缘分。我本科就读的安徽大学,曾是巫先生上世纪六十年代下放的地方,研究生就读的北京国际关系学院,是巫先生长期执教的学校,甚至我现在的工作单位,也是巫先生幼子巫一村的母校。我上大学时,就已慕得巫先生的大名。大三时教我《英国文学》的张祖武教授,是巫宁坤先生在安徽大学任教时的学生,师生之情甚笃。巫先生对这位爱徒的人品十分欣赏。当年在一次批斗会上,还是学生的张祖武老师虽然不得不硬着头皮站出来发言,却顶着压力,名贬实褒地说:巫宁坤,你要好好进行思想改造,你们这种人今后一定会有发挥专长的一天。2000 年,我考入北京国际关系学院读研究生。在这所巫宁坤先生长期执教的学校,先生的故旧和学生就更多了。我入校时,巫先生已经去美国定居。但是在互联网时代,我很快就通过电子邮件和巫先生取得了联系,经常请益问候。由于我就读的两所母校都曾是巫先生工作过的地方,所以聊天时先生和我总能找到一些共同的话题,也会向我打听一些故交的消息。2005 年,已经八十五岁高龄的巫宁坤先生最后一次回国,除了例行的探亲访友,巫先生特意前往上海博物馆,参观亡友陈梦家、赵萝蕤夫妇向上博捐赠的明代家具专藏,并在博物馆前留影,向故国投下最后的回眸。
在翻译《大河恋》时,最令我感慨的就是芝加哥大学的这对师生,在各自晚年不约而同地搁下写学院派高头讲章的笔,拿起另一支笔用文学的语言书写人生沧桑。麦克林恩回到故乡蒙大拿,创作了小说《大河恋》。回首早年在苦根山脉当林区瞭望员时那段寂寞流放的生活,麦克林恩这样写道:
哪怕在晚间,山上的风也很大,把树梢吹得弯了腰。但在一个除了瞭望没有其他事可做的大男孩眼里,天空仿佛发生弯曲,天上的星星像是纷纷越过树木被吹下来,一直延伸到远处,银河和森林融为一体。宇宙星辰从男孩身边掠过,消失在树林中,而天空不断地有星星补充。所以整晚男孩身旁都有星星掠过。但男孩感到凉意在加重。
当写到苦根山顶八月飘雪,麦克林恩又换了一个视角:
举目望去,眼前大地的美景估计今生今世都不太有机会复睹。你心目中的美和你亲眼见到的美叠加起来,而它们构成的整体之美又不是部分之美的简单堆砌。我见到的也许属于另类冬日景致,却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但我知道大地下面依旧充满生机,到了明天,更不用说后天,一切又重回绿色。正因为我明白这点,所以我眼前看到的是一场三天之内就会神奇复活的死亡。(赵挺译)
机缘凑泊,晚年的巫宁坤也回到年轻时的母校,从事自传写作。他用和麦克林恩惊人相似的诗意语言写出了年迈的心境:
一个寒冷的星期天早晨,我如常步出公寓楼,准备到餐厅去用早餐。我吃惊地发现地面上铺着一层厚厚的新雪,而雪一向会使我感到心旷神怡。积雪的人行道上留下了我孤独的脚印,使我的心灵充满一种童真的喜悦,仿佛我正向着某个未知世界迈进。一只孤独的鸟儿在冬天明净的空中飞掠而去。……一位孤独的小姑娘脸上露出天使般的微笑,从一个地下室的窗子向我挥手。我伫立在那里,心里不期然响起济慈抒写激动人心的发现的诗行:
于是我感到自己像一个天象观察者/ 突然一颗新星游入他的视野/ 或者像顽强的科尔特斯用鹰的眼睛/ 盯住太平洋而他所有的随从,全都面面相觑,将信将疑/ 寂然无声,在达里恩一个山顶上。
太好了!我也发现了一个宁谧的新世界,一个雪白的孤独世界!小姑娘天使般的微笑点石成金,我的莽原开出了千万朵鲜花。我雪中的脚印走进了我荒漠中的绿洲。(黄灿然译)
半个世纪后的今天,翻译《大河恋》时,我的脑海里时时浮现这两位老人的影子。如今新亚里士多德学派已是明日黄花,麦克林恩、巫宁坤、陆谷孙等一代学人,也已风流云散,但他们留下的文字却并非生命的一场幻梦,会沿着记忆之河顺流而下,令时间停顿,与万物同在。
赵挺
诺曼·麦克林恩 (19021990),出生于蒙大拿西部的落基山脉,年轻时曾做过伐木工、护林员。1928年麦克林恩开始在芝加哥大学攻读英语专业,1940年获得博士学位,后成为芝大终身教授,教授莎士比亚和浪漫派诗歌。
1976年,年过七旬的麦克林恩在家人鼓励下创作出版了他的自传性小说《大河恋》,获得意料之外的成功。《大河恋》被提名1977年普利策小说奖,畅销多年,如今已被公认为美国文学的不朽经典这也是芝加哥大学出版社历史上出版的第一本原创虚构作品。麦克林恩的另外一部非虚构作品《年轻人与大火》在他去世后出版,获得了1992年全国书评人协会奖。 译者
陆谷孙,复旦大学英文教授,词典编撰家、散文家、翻译家,主编有《英汉大词典》《汉英大词典》等影响深远的词典多部,并有《余墨集》《余墨二集》和《莎士比亚研究十讲》等文集,《大河恋》《幼狮》《星期一的故事》等译著行世。
译者
赵挺,男,1978年生,安徽合肥人。毕业于北京国际关系学院,现为中国农业大学外语系副教授,英美文学译者,曾获中国译协韩素音青年翻译奖、优萌杯翻译大赛优秀奖。翻译作品有:《英国式丑闻》《道连:一场模仿》等,代表译作有《在西方目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