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一本散文集, 共65篇。既有写童年的, 也有写亲人的, 还有写异乡人事的, 如《卖艾草的女孩》《月光下的阅读》《贝加尔湖》《家政女工》《印度来的表叔》《古灵精怪的小蜜蜂》《海边的艺术家》。作者倾心行文, 百味生活尽在其中; 时光流逝, 尽是心头回忆。这本散文集, 体现了作者独特的审美旨趣和美学意境, 能让读者深入感悟作者的风格, 从中汲取到有益的营养。
谢永华,本名谢拥华,湖南邵东人,中国作协会员,现为长沙市开福区作协副主席,鲁迅文学院湖南省中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学员。小说散文诗歌发表于《湖南文学》《湘江文艺》《四川文学》《散文百家》《诗潮》等报刊,共计六十多万字。
卖艾草的女孩
老屋旁边有块地,父亲在地里种满了艾草。端午节的时候,也是艾草飘香的时候。
大清早,父亲早饭都顾不上吃,就带着镰刀和绳索去割艾草。艾草在父亲的精心照顾下,长势喜人:粗壮的秆子、浓密的叶片。我便跟着去,摘几片放在手心里揉搓,艾草的清香味使人神清气爽。我很喜欢这种味道。
母亲则在大塘边割菖蒲。母亲说,用这菖蒲和艾草煮水洗澡,既能消炎又能去痘;屋门两边,插上一根还能防虫驱蚊,用处大着呢。
只听见一阵镰刀沙沙的声响,一大捆艾草便割好了。父亲用绳索将它捆好,扛回家后又细细挑拣。稍小的就拣出来,留着自己用;那些大的,就一小捆一小捆地扎起来,一共扎了几十扎。
父亲说,吃过饭,他就拿一大捆到鱼成湾街上去卖,要我拿着这些小捆的到老街上去卖。我从来没有去卖过东西,我怕丑。我轻声对父亲说道。父亲说,这有什么丑的?自家的东西,又不是偷来的抢来的,三姐弟中,你是老大,应该给弟弟妹妹做个好榜样。这样吧,这些卖艾草的钱,你和弟弟妹妹买糖吃吧。
父亲这话说到我心里去了。
商铺柜台上的红辣椒糖是我的最爱,它红红的,像辣椒一样,有着尖尖的尾巴,五分钱一个。每次放学路过商铺,即使不买,我也要回头看上几眼。辣椒糖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诱惑,尤其是在那样的年代。那时有些人的家里吃饭还要掺红薯,不像现在,红薯是零食。一想到红红的辣椒糖正向我招手,我吞了吞口水,扛着艾草就出发了。
老街上全是石板路,一块块青石板,在岁月的洗礼下格外光滑,像打了蜡似的,以致扛着艾草的我差点滑倒。听爷爷讲,在古代,我们这里是驿站,这石板路就是那时候修成的,来往的客商和马帮,都在这里歇脚。
也可能是太紧张的缘故吧,我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只一会儿,汗珠便顺着脸颊流下来了。我把艾草放到三婶家门口,却不敢吆喝。
这时,我同学的妈妈刘婶喊我,这不是永宝么?我正好要买艾草,你爸怎么没有来啊?要你这个小妹子来。刘婶一边说着,一边挑了两扎。一毛钱一扎,这第一单生意就卖了两扎,我心里美滋滋的。只是这个刘婶,把手里的艾草翻来覆去地看,像是要从里面翻出花来一样。小一点的艾草被她扯了出来,硬是从另外一扎里面抽出几根大的插进去。如此反复几次,刘婶自己的眼睛都看花了。对于刘婶的挑剔,我也不好说什么。因为刘婶挑剔是出了名的。大家都说,她买只鸡婆,恨不得把鸡毛全部扯掉再过秤。当然,这是玩笑话。但是,很多卖主的确都不太喜欢她。尽管如此,我还是耐住了性子,因为卖出两扎我就可以买四个辣椒糖了。
紧接着,附近的大叔大婶们都来了。王奶奶的眼神不太好使,我就拿了两扎送到她家里。我本来不想收她的钱,可是王奶奶坚持要给,我也不好再推辞了。王奶奶一个人在家里,儿子在外地打工,两年都没回来了。她老伴去世多年,她是个苦命的人。
没多久,艾草就卖完了。十二扎艾草变成了一块二毛钱。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了。不但辣椒糖有着落了,父亲还会表扬我的。我雀跃地跑回家,手里紧紧地抓住那一块二毛钱,生怕一不小心
丢掉了。
现在,我每每看到艾草,就想起父亲,想起当年的自己。
香西二娘
光滑而泛着清幽幽光芒的石板路穿街而过,像一条彩带飘在小街中央。两边的房屋,就像带子上系着的铃铛。风一吹,铃铛便清脆地响起来,响出美丽的音符,响出烟火人生。
我的家距离石板路只有三步远。
离我家不远,是香西二娘的家。香西二娘和我母亲的关系很好。她家有台缝纫机,每天响个不停,像喂不饱的老虫。附近的邻居经常拿些破了的衣物,让她修改和缝补。我家也不例外。母亲因为事情太多,通常是于先天夜里把要缝补的衣裤整理好,放在破旧的凉床上,吩咐我第二天放学后拿到香西二娘那里去。说实话,抱着那一堆破旧的衣裤,我心里总是五味杂陈。这些衣裤本来已经很旧了,它们还能禁得起刀剪的摧残么?虽然我很不情愿,却也只得听从母亲的吩咐。
香西二娘家的房子是红砖砌的,三开间两层。一层中间是堂屋,左边是灶屋,进门的地方放着一口斑驳的瓷水缸——无言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墙上拉着一根尼龙索子,几块清瘦、发黄的毛巾倒映在水缸中,像营养不良的黄毛丫头。右边是卧房,靠门边放着一台缝纫机,门上终年四季挂着花布帘子。
走进堂屋的时候,我就甜甜地喊声“二娘”,没有回应。我心想,二娘可能在做事吧。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挑开帘子,果不其然,二娘正在埋头缝补着花棉裤,她的头上还沾着棉花毛毛——像几片鹅毛飞在头上。二娘好。我又甜甜地喊了声。二娘抬头看是我,圆圆的脸上顿时浮现了一丝笑容,永华来了啊!来来来,这边凳子上坐吧,等我把这条裤子补完,你莫急啊。
缝纫机又嗡嗡地叫起来,像一只被困住的蜜蜂。
趁二娘做事的时候,我快速地扫视了一下房间。只见缝纫机的对面是一张上着红漆的雕花木床。可能是年代已久的缘故,有的地方红漆改变了颜色,变得不再鲜艳了;甚至有的地方,还露出了黄白的木头原色来。很显然,红漆已经耐不住岁月的煎熬,想逃之夭夭。木床的横杠上挂着一把红伞,上面套着布满灰尘的尼龙袋子——像新娘子蒙头的盖头。黄黑色的麻帐子上,补着几个补巴,四四方方,像匣子上的一块块豆腐。
环视一周,觉得无聊,于是我便问道,二娘啊,你家阳妹子呢?怎么没有看到她?
阳妹子比我大两岁,本来是一个水灵灵的妹子,只因为前几年在山上摘笋子,一不小心滚落在石头上,头部受了伤,人就变得痴痴呆呆的了,有时候甚至连娘老子都不认得了。为此,二娘和她老公吵过不少的架,终于在一次吵过架后,她老公不辞而别了。那段时间,常常听到母亲唉声叹气,说二娘整天茶饭不思,以泪洗面。有时候,甚至在深夜,我母亲怕她想不开,还会打着电筒去她家探望,确认无事后才返回家中。我记得,这样的次数多了,父亲也有些不悦,说道,你要去就早点去看嘛,这深更半夜的,你不怕,我还担心你呢。要不,你就在她家住几天,放心了再回来。可母亲又哪里舍得放下手头的农活呢?所以,只有牺牲休息时间去关心她的好姐妹。
可能是缝纫机嗡嗡的声音掩盖了我的问话,也有可能是香西二娘过于认真,良久,二娘才淡淡地说道,阳妹子今天去外婆家了,要过两天才回来。我从她脸上看不出半点痛苦的神色。看来,二娘已经走出那个不堪回首的冬天了。自从阳妹子出事后,大家都极力回避问及此事,生怕一不小心惹得二娘伤心。本来,我是不该问起阳妹子的,但话一出口,便收不回了。二娘总共生了三个崽女,阳妹子最大,老二和老三是双胞胎,两个伢子。其中有个伢子只活了三个月就走了,现在等于二娘只剩阳妹子和一个崽了。
有时,我就在想,二娘这么好的女人,命怎么这样苦呢?都说老天有眼,怎么就看不到二娘的苦呢?怎么就不帮助她呢?
其实,我每次拿衣裤到二娘那里缝补,母亲都没有拿钱给我,难道二娘是因为跟我母亲情同姐妹,所以才没有收钱吗?还是母亲事后一次性付清了?还是二娘还有别的收入呢?不然,她靠什么养活两个崽女呢?回家后,我把这个疑惑对母亲一说,母亲笑着拍拍我的脑壳,说,哈宝崽,二娘种了很多菜蔬卖呢。天蒙蒙光,她就起床去卖菜,要到日上三竿才回来吃早饭;尤其是赶场的前一天,那是二娘最忙的时候。她要把菜扯回来,洗净,扎好。俗话说,一只鸭子只游得一路水。有时候,二娘一晚上只有两三个小时的睡眠时间。你不晓得,二娘年轻的时候,可是码头上的一枝花呢!
一枝花?二娘圆圆的脸上布满斑点,头发也白了,眼角的鱼尾纹像吹皱的水波,尤其是那双手,粗糙得像把锯齿。
母亲见我不相信,极力解释道,二娘那都是累出来的,不然,哪会变成这样呢!
岁月是个小偷吗?是它把二娘美丽的容颜偷走了吗?
至于我们拿衣裤要她缝补,她只是象征性地收点钱,懂了吗?母亲看着我的小脸蛋说。
哦,原来如此,我朝母亲眨眨眼睛,便去洗碗了。
母亲又跟上来说——似乎不说完,她心里便不好过——你二娘不像农村其他的女人,没事就聚在一起说东道西,她没事的时候,就从邵东街上贩些水果走街串巷、挨家挨户地叫卖。这个我知道,二娘不像别人那样推着板车或者三轮车叫卖,她卖水果的方式有点特别:拿一只织得紧密严实的团筛,把苹果或橘子摆在团筛中间叫卖;卖完后,复又回到家中补充货源。所以,街上常常能看到二娘忙碌的身影。
街上多是憨厚善良的乡亲,因此,二娘的叫卖一般也很顺利。但是,街上也有极个别流里流气的无赖。
话说那日,二娘端着团筛一边走一边喊着:卖苹果、橘子啰,清蜜蜜甜的苹果、橘子呢!二娘每走两步就喊一声,清脆的声音,像露珠般晶莹剔透,满含欢乐和希望。正当乡亲们享受着这种欢乐的叫卖声时,中街上的强疤子朝着二娘大喊,喂,卖苹果的,过来,看看你的苹果到底甜不甜。甜的话,我要买几斤。说罢,歪着脑袋,用那双三角眼使劲地盯着二娘的胸部和屁股,像饿极了的人盯着餐桌上的美味。他的舌头在嘴巴里动来动去,企图挡住快要流出来的口水。二娘深知强疤子的为人,但是,人家说要买东西,自己又没有理由拒绝人家。
强疤子幼年丧父,娘老子又是个哑婆,所以他早早便把一个烂字摆起,以至四十多岁了还没有娶到婆娘。小时他就小偷小摸,街上每个家都被他偷到了。村人告诉他哑婆也没有用。因为说不出话来,哑婆气得脸色发紫,抄起搅潲棒准备执行家法,谁料强疤子早就打起飞脚走掉了,连鬼影子都看不到了。听说他长大后专门在火车上偷盗。有次被人捉到,差点被打死。哎,总之,街上的人一提到他,就说他是烂眼儿;说得严重点,就像他得了瘟疫,人们恨不得躲得他越远越好。
其实,二娘此时离强疤子只有两间屋的距离,并不远,但二娘却觉得路程很长——她打心眼里就不想和强疤子说话。二娘好不容易把团筛端到强疤子面前,然后二娘栽下脑壳看着苹果,不作声。强疤子嬉笑着,拿起一个最大的苹果在空中抛了几下,说,圆还是圆,不晓得甜不甜。说罢,张开大嘴便是一口,苹果立即露出深浅不一的牙印来。甜什么甜?清蜜蜜甜?你分明就是哄人的。话音刚落,他又抓起一个苹果吃起来。吃到第三个的时候,二娘小声问道,你到底买不买?不买算了。不尝怎么知道?你这人真有味。听到强疤子恶声恶气的话,二娘心里有点后悔,又有点害怕。心想,要是强疤子喊她时,她装作没有听见该有多好。此时,二娘多么希望能有个人来解救她。
最后,团筛里的二十几个苹果都被强疤子尝过了。他舔了舔嘴角,说道,都不甜,不要了。二娘涨红着脸,打着哭腔说,你不买,尝几个就算了,哪里要尝这么多呢?看到像被野物咬得伤痕累累的苹果,二娘心里难受极了。
强疤子见状,说,尝几个苹果,你就做起这副哈样子!不过,要我买也可以,你今晚就陪大爷我潇洒一回,反正你男人也不要你了。
你太过分了!二娘把团筛中的苹果使劲地扔进肥料凼里,乌黑的水溅在强疤子脸上,强疤子的脸显得更加丑陋了。一阵风吹过,臭味弥漫开来,在小街的上空久久停留。
二娘强忍住泪水,快步地走回家中,砰的一声关上门。不久,痛苦的哭声便传了出来。那哭声似把小街的空气撕开了一道道口子。这些口子带着丝丝血迹,借着风的力量,飘向千家万户。
——直到现在,二娘的老公还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