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范景中
目録是學問的門徑之一。它以分類的方法編列每一領域中的著作。如有解題,還會紹述各書内容、傳承與版本優劣,以考鏡源流的功夫,作辨章學術的事業。一個進入新領域的探索者,本來像在雲深而路滑的山林中跋涉。借助目録,也許就得到了定位系統,擁有了牢固的登山杖。
自 《四庫全書》 子部有藝術類以來,近代的丁福保、周雲青《四部總録·藝術編》,余紹宋《書畫書録解題》,現代的謝巍《中國畫學著作考録》等,都是中國書畫研究的基本目録。編製它們,未必是多麽高深的學問,却是以經年累月的投入,來成就度人的金針。有了它們,我們離學問的殿堂就近了幾分。從前,舊學的余脉未絶,工具書的價值不言自明。所以上述各書的序引與弁言,大多從學術史着眼,討論中國藝術的發展脉絡,藝術文獻的目録學史,以及收録内容不斷擴張,門類體例持續完善的過程。
左圖右史是古人的理想。 美術史研究者似乎天然地與這種理想有緣, 他們在圖像與文獻兩端都孜孜以求。不過,永恒的變化才是歷史的常量,時世推移,常帶來前人意想不到的新局面。過去,銘心絶品每每深藏于世家貴游之宅,甚至天禄石渠,人莫得見。青壯之年的董其昌春風得意,可他學習繪畫技藝和畫史傳承之初,尚且要『于長安好事家借畫臨仿』;後來聲望日隆,一次次叩開江南收藏之家的門户,這才通過郭忠恕、趙孟頫向上尋溯,直至找到夢寐以求的王維。借助實物來建構藝術發展的脉絡,曾經是這樣一條礙崄的長途。
從高居翰的時代開始,利用幻燈片放映作品圖片,成了美術史課堂教學的常規辦法。數字化的浪潮之下,公私收藏漸漸開放,找圖、識圖和用圖,已經是當代學者的基本功。即使朝夕靜對、煙雲供養的清福不再,我們讀碑帖、看字畫的便利,畢竟遠遠超邁于前賢,這是技術發展帶來的新局面。基于作品的知識宇宙,幾十年來堂廡始大,它一定隱然撼動過我們的想法,洗濯了看待往昔世界的眼睛。
不過, 讀書仍然很不容易。那當然已經不是宋濂家貧,『每假借于藏書之家, 手自筆録, 計日以還』 的辛苦,也不是翁方綱買不起《式古堂書畫匯考》,要向友人告借以查閲的艱窘。在圖像越發易得的時代,書籍的調查、編目、影印、整理以至在綫公開種種事業同樣不甘落後。許多傳世甚尟的珍秘之本,現在已垂手可得。可是我也隱隱憂慮,目録之學提供的定位系統和登山杖,顯得不再那麽可貴了。從前是條目可見而書未必易覯,如今則是置身于不斷增長的知識世界:相信作品的宇宙自有其運行規律,也許會束書不觀;離開文獻的宇宙,也許會遇一異書,便取之爲作品傳承的證據,而不及在往昔世界的情境之中,讀出它細微豐富的萬千氣象。
范景中,中国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著有《艺术与文明》《〈艺术的故事〉笺注》,译《艺术的故事》《艺术与错觉》,主编《美术史的形状》等。
陆蓓容,中国美术学院博士,上海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副研究员。从事中国古代美术史研究,主要关注明清书画收藏与创作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