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记得在哪次北京的饭局中, 好像就设在北海的仿膳, 由三联的沈昌文老板做东, 大约是议论到了译笔优劣, 李慎之突然冒出了一句: 我生平最看不上的, 就是把 Gonewiththe Wind,只给译成了一个字 《飘》!
他这话给我的印象很深, 也很费我的琢磨。当然, 如果单从 信 的要求来看, 放着 随风而逝 的对译不用, 而把其他的语素都给撇弃了, 只化作一个孤零零的动词, 肯定也是不无可议之处的。不过,要是再从 雅 的要求来看,这个 飘 字却也自有传神之处, 它会油然触动读者们的好奇, 想知道那是谁在 随风而飘,从而再把那些丢失的语素,又从联想中寻找和补充回来,所以也可算是别有一番韵致, 至少称得上别出心裁的译法。
更加重要的是, 这个并无主语的、孤苦伶仃的 飘 字,
反而比 随风而逝, 或者说 随波逐流, 更能道出某种人生的苦衷,它说明在海啸般的历史狂潮中, 一个身不由己的渺小主体,有时候简直就算不得什么。我不知道, 那位译者在看到
GonewiththeWind 时,是否想到了文天祥的名句, 即所谓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可无论如何,我本人总时时在叨念这些,不然就不会在我的 《五十自述》中, 把生平给总结为 将错就错 了。
再来稍加联想,大概在构思 《自题金山画像》时, 苏东坡肯定也有同样的感慨, 或者说, 也曾在慨叹着身不由己, 简直就像腾空 飘 了起来,不然他就不会写下这样的句子了: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 黄州惠州儋州。 所以,要说古今间真有什么不同, 也只在于古代的书生们, 往往要出外去混官场, 是东西南北地 宦游, 就像王勃所讲的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而现在的读书人, 则要随着缘分四处 游学,如蜗牛在墙面上画出些轨迹来,就像米罗画布上的那些圈圈,而且 就 这 么 学 着 游 着, 便 不 觉 用 光 了 这 一 次 的生命。
事实上,如果先翻开此书的后记,大家会发现此书的作者, 正是这般 游学 或 学游 的。他先为了求学而来到沪上, 尔后又考了托福想去北美, 却不由己地被录取到东京, 再从那边转学到加拿大,却又由于先前的这番经历, 毕业后在日本找
到了教职,并先后辗转于各大学府,一口气就教了十七年的书, 最后却又因为什么缘由, 任教于卡塔尔的一所高校, 叫作哈马德本哈里发大学, 而今竟已到了告老的年岁 这么天南地北地 学游 着, 或者说,这么大洋大洲地 漂泊着,即使以辛弃疾的那番慨叹,即所谓 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都不足以形容生命中的跨度了吧,更不要说那漂泊中的沧桑感。
于是在慨叹之余,又心有不甘地想问一句: 在无序无常的生活涡旋中,我们的生命除了这样四处漂泊, 还有可供停靠和归依之处吗? 于是,又不免想起了另一首诗, 就是惠特曼以蜘蛛为题的那首诗:
一只沉默而耐心的蜘蛛,
我注意它孤立地站在小小的海岬上, 注意它怎样勘测周围的茫茫空虚,
它射出了丝,丝,丝,从它自己之中, 不断地从纱锭放丝,不倦地加快速率。而你 我的心灵啊,你站在何处, 被包围、被孤立在无限空间的海洋里,
不停地沉思、探险、投射、寻求可以连结的地方, 直到架起你需要的桥,直到下定你韧性的锚,
直到你抛出的游丝抓住了某处,我的心灵啊!
因此,对这些小小的乃至卑微的生灵来说, 如果还想找到安身立命之处,那也先来看看我们自己, 能否像 沉默而耐心的蜘蛛,一边 用 目 光 勘 测 周 围 的 茫 茫 空 虚, 一 边 用 游 丝
寻求可以连结的地方,直到 抛出的游丝抓住了某处。值得注意的是,惠特曼在这么一首短诗中, 竟重复地写出了 我的心灵啊(O mysoul),而这也就加强地标示出了, 他笔下那只
沉默而耐心的蜘蛛, 其实也正是我们的文心、我们的魂灵。
无论那肉身漂泊到了哪里, 这魂灵都会不住地打探、不住地思考,这文心也都会不住地感受、不住地吟哦。这正是我们唯一 可以指靠的,也正是唯一不被连根拔起的。
要是从这个角度来讲, 那么至少在相对而言的意义上, 本书作者又算是幸运的了。要知道,当初参加77届高考时, 我填写的第一志愿恰是日语; 到了尼克松和田中角荣访华以后, 收音机里每天都在教这个。照此说来,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 出身不好,从一开始就未能通过政审,讲我根本没资格给领导当翻译,那么,或许我也就有了那个命, 去成为像他那样的 日本通,整天去琢磨日本的这些风土人情。真要是这样的话, 或者说,若不是造化如此弄人, 那么眼下写出这本书来的, 也许就该轮到区区在下了;而此刻正端坐在西湖边上, 要为它写一篇简短序文的, 说不定反而是本书的作者了 而且无巧不巧,这位作者还正是杭州人!
真要是这样的话,那么只要再打开这本书, 就足可庆幸自己在此生之中,又加添了怎样的一番境遇, 以及那境遇中的重重谜团,和种种神韵。这主要地还不是指, 去观赏东瀛的樱花与梅花,去领略日本的料理和厕所, 去琢磨倭人身高的变化, 去体会和服上的文化战争, 去弄懂和式住居的开间布局, 那些毕竟都是还浮在表面上的, 就连旅游者也可以注意到; 这更多的是要去理解,他们是怎样去阅读 《论语》的, 他们为什么要自称大和民族,他们有着怎样的职人文化, 他们怎样看待自己的邻国,他们内心深埋的复仇意识… … 凡此种种, 才更足以吸引读书人的注意,而一旦想通以后才觉得过瘾; 也才能见出眼下这个 日本通,在那边生活了几十年以后,究竟对那个国家
通了没通。
不管怎么说,正如我在 《西方日本研究》的总序中追问的,
何以同远在天边的美国相比, 我们反而对一个近在眼前的强邻,了解得如此不成正比。甚至, 就连不少在其他方面很有素养的学者和文化人,一旦谈起东邻日本来, 也往往只在跟从通俗的异国形象 不是去蔑视小日本, 就是在惧怕大日本。而更加荒唐的是,他们如此不假思索地厌恶日本人, 似乎完全无意了解他们的文化,却又如此无条件地喜欢日本的器物, 忽略了这些利器玩好的产生过程… … 凡此种种, 若就文化教养的原意而言,都还不能算是完整齐备的教养。 当然也正是鉴于这种
知识窘境,我们就需要更多的这类作者, 到谜一样的东瀛去边游边学、边走边读,再把切身的体会都写给我们。
说实在的,如果本人行有余力的话,就连我自己也想做这件 事。还记得,当陈力卫教授陪着我,到京都街头去逛旧书店时, 我实在欢喜赞叹那边的生活,那既可以说是更加节俭,也可以说 是更加丰足,但总之都是更贴近自然,也更加闲适和风雅…… 以至于到了后来,我干脆想到那边去买套房子,甚至都让钱鸥教授 代为寻觅了;只可惜,终究还是被一句话给堵住了,那就是到底
什么时候去住呢? 就是呀, 我们总 共 只 有 这 一 生 一 世,所以凡是进了这个房间的人, 不管步入有多么偶然, 也就看不到那个房间的风景了,这是我们实在抗不了的 命 啊!
那么现在正好,可以权且借这本书来 浇愁 了, 或者说, 是可以权且用古人所讲的 读万卷书,来代替本当同步的 行万里路 了 而且,如果读者们也有这样的好奇心, 也渴望更加贴近而深入地,来理解那个既最靠近我们, 又最引起复杂感情的近邻社会,那么我也很愿向他们推荐这本书。
刘东
2022年4月2日于浙江大学中西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