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共分三辑, 收录作者杨红艳二十余篇散文随笔作品。第一辑“荒原之上”, 以悲悯之心, 讲述尘世悲欢离合。第二辑“草木辞”, 一花一世界, 一叶一菩提, 讲述草木人生。第三辑“关山越”, 慧眼看世界, 讲述丝路风物、故事与传说。作者娓娓讲述了自己对南天山、塔里木和老家四川的人、事、景的回忆, 写爱情、亲情、乡情, 写花草树木, 在生活中的细微之处发现美好, 文字有爱, 有暖, 有欢喜, 有感动。每一篇文章都盛满烟火人间, 流淌着脉脉温情, 韵味隽永悠长, 启迪心灵。
《荒原之上》是作家杨红燕对自己历历往事的淬炼,是她用情感和文字打败时间的尝试,是细腻的内心与粗粝的旷野相互映照的和鸣。这些文字,自带温度。当这样的温度一点一点渗透时间的皮肤,你就能看到那些走远的往事复又出现了。它们与我们鲜活地互动,同我们携手抵御时而寒冷的季节。
杨红燕,笔名杨紫烟,生于20世纪70年代,现为新疆作协会员,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作协会员,第一师阿拉尔市作协特聘副主席,从事散文写作十余年,作品多次获奖,曾发表于《短篇小说》《诗歌月刊》《厦门文学》《绿洲》《回族文学》《散文诗世界》等文学期刊,并被《海外文摘》 等期刊转载。
第一辑荒原纪
003 | 荒原之上
017 | 光阴弄
031 | 大姑的并蒂莲
042 | 消逝的红柳花
053 | 纵使相逢应不识
070 | 雪在飘
080 | 故园无此声
086 | 灯火阑珊处
092 | 轮 回
099 | 秋月夜
第二辑 草木辞
105 | 草木辞
121 | 木兮,木兮
137 | 栀子花记
142 | 菜 园
146 | 花上堂
153 | 一棵香椿树
158 | 花间事
163 | 杨柳记
第三辑 关山越
167 | 喀依古往事
183 | 关山越
192 | 时光与城
200 | 齐兰之恋
207 | 遇见铁村
213 | 夏特之恋
222 | 光之程
228 | 塔村烟雨
233 | 后 记
外婆窝在后窗下的一把旧藤椅里,身子蜷成一团,像一只昏昏欲睡的猫.那是一扇老式木窗,四方的窗棂被漆成深红。窗玻璃上留有雨水的痕迹,显得有些脏污。窗外,稀稀落落地扎着几丛芦苇,经年的干旱使得它们和外婆的身体一样,瘦削而单薄。若是伏在窗下,透过芦苇的叶隙,能看见远处横亘着的一片荒原。外婆清醒的时候,会久久地凝视荒原,仿佛一尊雕塑。
那是一片真正的荒原。漠灰色的大地被一条条洪沟和土塬分割得凌乱不堪,红柳依托灌木的优势占据了一些有利地形,将根牢牢地驻扎下去,梭梭树和骆驼刺匍匐在坑坑洼洼的坡地上,卑微地吸附大地深处那点儿可怜的潮气。所有植物上都蒙着一层尘土,仿佛一万年没有沐浴过雨水。若是仔细观察,沟隙里风吹不到的隐蔽处还藏着灰白色的碱壳,掰下一块,用手轻轻一碾,立成粉末,扑簌而下。偌大的土地,附近只有一条勉强被称作渠的小河沟。倘若老天垂怜,能降几场雨水;倘是天不作美,从年头到年尾,植物们只能耷拉着脑袋,和那些沟沟坎坎们一同等着被焦渴死。
父母将家安在了荒原西面工厂旁,四面光秃秃,除了屋后不成章法的芦苇,连棵大树也没有。每天,太阳从荒原的东头升起,照亮整个大地,缓缓地将时间一点点晒干,再从西边杨树的梢头落下。没有大树,龙卷风成了这里的常客,风暴之眼里常常裹挟着枯枝、落叶和说不清的物体,如同鬼魅倏忽来去。荒原上也有一条小路,那是附近抄近路的人踩踏而成的,坑坑洼洼,尘土飞扬。人烟稀少,寂静,使这里成为蜥蜴的天堂。那些触感敏锐的小东西藏身在乱蓬蓬的骆驼刺或是梭梭树丛里,行人路过时发出的一丁点细微的声响都能令它们惊悸逃窜。那是外婆来时的路。
父亲赶着借来的马车,载着母亲和外婆风尘仆仆地穿过荒原时,正是清明过后。那年,七十五岁高龄的外婆怀着忐忑的心情,在她二女儿,即我母亲的陪伴下,从四川青衣江边的一个小镇奔赴南疆。远去的故土,日暮的苍凉,来日已无多。谁愿意背井离乡呢?然而外婆却在风烛残年之时踏上了这条艰难之路。坐在火车窗边的外婆沉默不语,耳边咣当的火车声掺杂着母亲无力的宽慰——南疆很干燥,没有四川盆地多雨的潮湿和冬天的阴冷,您老人家的关节炎就不会犯。夏天的夜里很舒爽,小风凉丝丝,睡觉格外安逸;入冬了,家里点个煤炉子烧火墙,暖洋洋的,一点儿也不冷,刨下来的炭火还可以用来烀洋芋,烀熟了又面又甜,巴适得很。外婆到底信没信我母亲的话,大家已无从得知,但她心里明白,故土难回,终究是不争的事实。
天那么蓝,阳光那么明媚,戈壁那么宽广。在家乡西坂坡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外婆从未见过如此寥廓的天地,她的脸上浮现出兴奋的神采。然而,很快,她的情绪就黯淡下去了。那一路的戈壁,怎么走也走不完啊!惆怅像漫漶的海,湮没了外婆的心。她又开始止不住地思念家乡的青山绿水。然而,她并无退路,她的老屋,已在她出门前易了主。“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愿意与否,外婆终究在荒原尽头安定了下来。陪伴她的,除去屋外一条贪睡的大黄狗,便是后窗外的荒原。白天,父母上班,大黄狗趴在院门边的狗窝里酣睡,外婆蜷在里屋的旧藤椅上鸡啄米似的打瞌睡。她清醒的时候,伏在已被母亲擦拭干净的后窗下,透过芦苇的新叶隙,眺望春天的荒原。可荒原看上去还是冬天的模样,萧瑟依旧。外婆久久地伏窗东望,直到两眼酸胀。
午后,外婆坐在后窗下的旧藤椅上,戴一副镜腿断裂、缠了白胶布的老花镜,慢吞吞地挑一箩黄豆或是豌豆,挑花眼时便瞧瞧窗外的荒原,絮絮叨叨地讲她的家乡事,譬如老屋后葱郁的竹林、坝子前青汁绿叶的橘子树、坡地里漫天的红薯田,甚至灶房旁猪圈里那头乌漆漆的肥猪。她滔滔不绝地诉说着家乡的物事,说那竹林里葬着我外公,有树有水好荫凉,日后她离世了也要葬于那块宝地;说橘子枝条密密地杵在窗外,抬手就能够着橘子,剥了皮一咬,满嘴汁水,蜜一样;还有红薯,挑红心的吃,又甜又糯;还有三月天的油菜花,层层叠叠开在山坡上,美得像画;还有用自家红薯喂大的肥猪,春节前宰了,挂在灶房梁上熏成腊肉,别提多香了。
可外婆现在住在远离家乡八千里的荒原尽头。这里没有葱郁的竹林,没有绿油油的橘子树,更没有藤蔓连天的红薯地,灰突突的院子里甚至连一株草都长不出,只有南窗下父亲侍养的三五盆菊花潜滋暗长。吃猪肉,只能到肉摊上去买,至于杀年猪、熬猪油、打猪血汤、爆炒猪肥肠,简直想都不要想。
二
5月,窗外的芦苇开始疯长,密密匝匝,几乎遮了大半个窗子,仿佛家乡的橘子园。外婆的眼中也映入深深浅浅的绿,眉头舒展了许多。7月,荒原附近那条清浅的渠边开满了罗布麻花儿,一串串,像满树的粉铃铛,散发淡淡的香气,引得蜜蜂、蝴蝶终日在花丛中嘤嘤嗡嗡。是的,荒原终于有了些微颜色,那些疏落的红柳丛被染了淡淡的雾粉色,骆驼刺像刺猬一样耸成团,枝丫上缀满了细小黄色的花儿。但那仍是季节的颜色,和荒原无关。有时候,外婆拄着拐杖蹒跚着绕到后窗外,去荒原上走一走,闻闻罗布麻花儿的清香。她嗅着鼻子,满脸陶醉,仿佛嗅着家乡的栀子香和茉莉香。
大暑过后,夜渐凉爽,天一日短一线,很快便宣告立秋到来,随后是白露、霜降,节气无声地变换。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那些颜色新鲜了又黯淡了,四季周而复始地轮回。荒原并没有明显的变化,一切还是那么寂静、凄清。
雪后,窗外北风呼啸,灶台里木柴呼呼地燃烧,炉火通红。父亲在火墙两头拉起一根铁丝,母亲将洗好的衣裳搭上去。衣裳立刻被滚烫的火墙烤得湿气弥漫,洗衣粉的清香随着湿气不安分地满屋子乱窜。我在灶台下翻烤土豆,外婆又窝在里屋后窗下的藤椅里,嘴里唠叨着什么。我知道,她一定又想起了家乡的那些物事,那些我的耳朵几乎被听出了茧子的物事。她唠叨着,失神地望向窗外比夏秋时节更为萧瑟的荒原,突然就缄了口,愣了会儿怔,而后悠长地叹了口气。透过窗外枯黄的芦苇叶,是大片的荒原,越过荒原,正是外婆来时的路;路的另一头,翻越天山的雪,穿过嘉峪关的古城墙,跋涉几千里路,就是她的家乡西坂坡。一条漫长的路,两头是截然不同的风景。外婆昏黄的眸子里映照着家乡的风景:黛色的青山、葱郁的竹林、开得如火如荼的红杜鹃。她的耳边,知了声铺天盖地,黄鹂鸟歌喉婉转;她的鼻息之中,栀子和茉莉香得透心脾。
外婆的双眼被家乡的如芒细雨淋得湿漉漉,她不禁闭上了眼睛,任那细雨在眼眶里流转,那么清凉。她睁开了眼,绿茵茵的家乡忽然遁去。她的眼里现出一片荒原。没有竹子,没有杜鹃和栀子,只有远处的沟沟坎坎里七零八落的旱生灌木,如同烧火的枯枝,在天光下的颜色皆是干涸到极致的土色,宛如盘古开天辟地时的黄土。她的耳中,知了突然齐刷刷地缄了口,只余如同风声的炉火呼呼地燃烧。那情境,满是“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的伤感。
在边城生活不到两年时,外婆得了奇症,肚腹终日鼓胀,吃喝皆无滋味,只是熬日子。周身不舒服的外婆常常央求父亲推她去院外晒太阳。我在周围玩耍时,时常看见父亲陪外婆坐在院墙外一座敦实的老杨树桩上,絮絮叨叨地度时光。那树桩自我幼年时便默默地扎在院墙边,不声不响,日晒、雨淋,竟也未见朽去,无人知晓它曾度过多少春秋,只见它身上一圈圈的年轮。隔壁秀芳婶曾坐在树桩上纳鞋底,一些青年曾将它当桌子打扑克牌,我曾和发小阿木趴在树桩上玩翻牌游戏。那截面的年轮已磨得发亮,数不清多少圈,但我知道我外婆足有七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