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英:您是如何想到写《人,或所有的士兵》这部作品的?
邓一光:写完《我是我的神》后就想写一个角度小点的故事,关注人性中另外一些侧面,比如一些脆弱和隐秘的内容,想知道它们在故事中会呈现出怎样的光芒,当时特别质疑之前那种恣意汪洋的写作。我自己总结,想写人的小,而不是大。随着年龄的增长,生命中的一些在失去,一些潜流是重要的,却因生命在高峰期的轻谩而忽略了,一些微微的生命内容,也被我忽略了,想找回来。后来慢慢地,发现失去的不是真失去,是被限制住了,囚禁住了,想写一个限制者或囚禁者的故事。
张英:为什么是囚禁?这个题材不多见。
邓一光:作为个体生命,特别微弱无力,在他一生中,很多愿景和行动力被囚禁住了。比如我是农民,或是工人,一生在田里干活,在工厂工作,其实我有很多和稼穑、和机器不一样的念头,但我被生计和职业囚禁住了,我的行动不属于我自己,我被囚禁在一个地方。再比如,我有很多愿望想去做,想把自己敞开,去拥抱世界,我对自己的现状不满意,想要改变,成为另外的样子。可我不可能那样做,我被社会角色和人际关系,更主要是主体的格式化,被思想和精神限制住,被无知、文明、秩序……囚禁住,那样的我是分裂的。我为这个题材着迷,我认为人最终是要从人性中找到和自我对话的窗口,当时就想写这么一个故事。
张英:您选择这个题材,写作之前都做了哪些工作,如何落实您的想法?
邓一光:首先要找形式上的囚禁,比如从原始部落开始,一直到现代社会的各种秩序,比如限制和剥夺人自由、尊严,甚至生命的手段,比如监狱。这个故事的场景也可以放到现代或未来,以日常生活为背景,写进一个大企业,写在一个自由人身上,写现实中不存在的世界,都可以,但我后来觉得,把故事放在非常态环境中,可能更有表现力。
张英:这个非常态环境就是太平洋战争中的香港。
邓一光:故事酝酿阶段,选择过几个历史环境,也考虑过当下,但特别不好找落地点。此前也知道香港在1941年到1945年被日本侵占时的一些情况,那会儿没引起注意,移居深圳后,和香港一河之隔,有时过去走一走,逛逛书店,看几场戏,接触了一些人,很多气息扑面而来,于是开始收集资料,做些田野考察,它们让我渐渐产生出兴趣。
张英:能具体说说是什么让您选择这个写作背景?
邓一光:首先,香港战役在太平洋战争中几乎没什么战略价值,唯一说得上的价值,是日本知识界复兴派鼓吹亚洲论和世界强国论,让日本陆海军出奇地达成一致,选择在占领香港的方式上,用武力打败老牌帝国英国,这让香港成为太平洋战争中第一座被攻打下来的城市。每座城市都有它的光荣史和屈辱史,香港1842年起被英军占领,1941年又成为日本占领地,1945年英国人再回到香港,重新夺得殖民权益,换言之,香港是三度被殖民,而殖民是一种文明改造和囚禁。那个年代香港人口最多时有160万华人,1946年时是60多万华人,这么多华人,在香港却没身份,他们的身份被囚禁在殖民管理机制和占领地文化的浸润中了。而香港战役造成了日后亚太地区政治态势的改变,也在香港的城市屈辱史上抹上了一道战争血痕,形成了香港人说不清道不明的一些文化记忆,甚至形成了部分香港的城格和香港人的文化人格。
其次,我去查这段历史资料时,发现可以接触到的非常少,英国政府没对这场战役做出整体交代,日本也没。日本直到1975年,才由防卫厅出了一本很薄的小册子。重点在长沙作战,战略上要打通大陆线,从部署上能看出,打香港只用了一个师团的部分兵力、一支舰队和少量的空军,和长沙作战完全不一样。至于国民政府,留下的只是些行文模糊的总结,我看到了第七战区战役总结,只有几千字,连史料条件都不具备。我很吃惊,太平洋战争第一个被攻下的城市,这么重要的政治意味、战略价值和战争标志,记录怎么会这么少?参战国各方为什么不总结,却都采取了沉默方式?即使在战前和战争中,基于战略考虑撒了很多的谎,战后为什么不反省?这个选择不是随机的,而是具有意识形态考量的。比如为什么日本陆海军高层坚决要先打下香港,而不是先打下新加坡、马来西亚、菲律宾以后,香港不攻自破。攻打香港的日军三十八师团也伤了元气,再战瓜达尔卡纳尔岛,被盟军打废了,以后再没参战能力,最后连建制也被解除了。我问了很多历史学家、政治学家、军事学家,日本陆海军高层为什么要选择攻打香港?没人能清晰地回答。我当时就觉得,这场战争的理由没出处,不是没人知道,是知道的人不说,它被囚禁在什么地方了。
张英:当时有个文化大营救,茅盾、邹韬奋、夏衍、梁漱溟、蔡楚生、张友渔、胡绳、戈宝权等文化名人,以及上千名进步学生被营救出香港。其中有些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担任部长级官员,很多人成为了文化、文学艺术、教育、新闻等领域的栋梁。
邓一光:如果这些人没被营救出来,他们的命运会完全不一样,很可能中华文明的进程都会换个面目。这场战争所产生的影响,无论对香港还是对内地都非常大。如今一说张爱玲、萧红大家都知道,她们最好的作品或是在香港写下的,或记录了香港战时生活,可为什么很多人不知道这段历史?这样一步一步走进这段历史,我决定用它做背景写这个故事。
张英:看到《人,或所有的士兵》的名字时,我在想,这本书是否把您的文学理念做了个全面总结:首先是人,其次是所有的士兵?
邓一光:说到底,正是因为人对自己肉体生活和精神生活的不确定性困惑、不满足和不放弃的执念,才有了虚构化的文学性表达。书定稿时,有人给我提建议,说书名拗口,应改个容易辨识的,就叫《士兵或所有的人》。我没同意,写这本书时,名字只有一个:人。我要从符号化回到生命本体。先不说主人公,说张爱玲、萧红,这些在故事中出现的人物,当时中国刚刚摆脱帝王统治走向共和,军阀混战,国运坎坷,作为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他们的个体生命在其间不断挣扎,他们都是永恒少年。所以,一定要从个体生命开始,至于他是不是士兵不重要,叫《人,或所有的平民》《人,或所有的工人》《人,或所有的农民》都可以,人不能易位。
邓一光:故事中写到200多位历史人物,主要人物是虚构的。
张英:你把整个故事放在法庭庭审和庭外调查这样一个闭环结构中讲述,为什么?
邓一光:法庭结构是一种限制形式,让故事在囚禁中讲述。
张英:你又写了一个从开放社会到战俘营的多国人相处的结构,好几个讲述者他们背景不同,什么样的人都有,为什么这样设置?
邓一光:个体与群体既有交互也有冲突,这是人类生活的基本状况,战争是意识形态和文化总和的冲突,在不可调和时导致的结果,囚禁是其中一个环节。太平洋战争前,香港已是重要的东亚港口城市,160万人口主要是两广和福建籍为主的华人,但权力在数千到上万名欧洲和美洲人手上,政治、经济和文化权力由他们体现,冲突的主导也是,后来一些上海和重庆的华人去了,声音多了一些,不过华人仍是利益边缘体。更大范围的冲突,导致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前的冲突和交互换了一个场合,换到一个肉身的日常生活被囚禁,尊严、精神和自由被剥夺的战俘营里,主导者成了东亚国家,这个东亚国家不但对西方有复杂的情感和利益诉求,对亚洲,包括同在东亚的中国也有复杂情感和利益诉求,那么多文化观、民族观、历史观在被充分限制的体系里共存。这种异质性的存在,需要一个适合讲述的结构。
张英:布局挺有意思,您把香港战役的外部空间扩充了。
邓一光:题材决定的。
张英:这种结构意识落实在写作上,有难度吗?
邓一光:技术上没有,历史现场上有。当事各方都选择沉默,资料获取非常困难。我在处理资料时也有障碍,不懂英语和日语,只能支付翻译费,找学生和儿子帮忙,这个工作用了几年时间,最后还是觉得这一块的历史是坍塌的,很难把一些支离破碎的信息拼接起来,更别说还原故事的现场真相。
张英:您说战争是意识形态和文化总和的冲撞,在不可调和后导致的结果,能更详细地谈谈吗?
邓一光:意识形态是人类现有手段的最终目的,不同民族、国家、团体都可能引发意识形态对立,不管哪种目的,政治的、经济的、种族的、宗教的、文化的,到最后,冲突到不可协调时,作为终极手段,只能用战争来解决。而战争也随科技进步不断发生战争介质的改变,到两次世界战争,杀伤性和破坏性越来越大,当然战争也有另外的观察视角,比如战争推动历史进步,但不是这本书要讨论的。
张英:从开阔的角度讲,战争仅仅出现在意识形态领域中吗?暴力手段在个体之间有没有?
邓一光:暴力是人的本性之一,战争条件在人性中自然存在,天生就有。意识形态性质的战争满足于人的高级欲望,而初级形态的暴力满足于人的初级愿望,一方面,人们想遏制战争,制止战争,另一方面人们做不到这点,更大的需求不断滋生出对战争动因、权力和结果的欲望。这是个巨大的悲哀。
张英:这个看法很有意思,近一两百年发生的战争似乎都与人性中对战争的欲望有关。
邓一光:比这个更早,2300年前苏美尔地区的城邦国家,他们实行的是公民兵制,《吉尔伽美什与阿伽》中记载,基什国王要打埃勒克国,埃勒克国长老会说我们投降,民众说谁要投降,我们打,结果全国的人都自愿跑去打仗,国王和长老会并没强迫他们。早期人类使用的工具是石头和棍棒,比较奢侈的是兽骨,它们的作用是不加区分的,寻找和种植食物、建立栖身地、争夺配偶、征服其他人。古希腊文学大量故事讲的是人性暴力源头,哲学家早看到人性的这一逆根性产生的机制,迄今为止,人类还没找到一种方式,能真正遏制自己心中的暴力欲望和冲动。
张英:包括甘地、曼德拉,还有哈维尔,他们知道生命的价值,不赞成用暴力对暴力,用黑暗对黑暗。
邓一光: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民族都需要看到自己天性中的黑暗、内心的阴影,主动加以约束。哈维尔在《公民自由权运动宣言》和公民论坛中,从公共场合批评该怎么谈话入手,建立公共冲突的准则,用以约束暴力在无序交流中的升级。暴力则不同,升级为战争更不同,战争是恶性发展自己的能力,推动野心和愿望,无视人类良性竞争原则的行为。
张英:就像甘地,提出最普遍的要求,反抗,但不是和军队对抗,不是进行战争,而是从每个人开始,说真话,用和平的方式抗议,形成一种洪流,显示你力量的存在,慢慢地推进。
邓一光:和平主义作为一种观念是伟大的,作为一种力量则非常微弱,但它的精神是了不起的。这样的文明精神在种族中一代代积累,力量会越来越大,会将抑制暴力的愿望转化为人类共识。我的主人公对战争有质疑,他没有理论依据,困惑于生命遗传中的两难,同时被生命史中的审美感动,甚至战俘营管理者在要杀死他时,被毒蛇咬伤了,他也去救施害者,用最后一点力量把毒液吸出来。有位批评者说,他不能接受这样的行为。我回答他,从道德层面我也不能接受,但你没看到他那样做也是反抗,比你我更接近人应当有的尊严。
张英:是的,虽然很少。
邓一光:太少了,所以才要写。
目录
第一部/00
一法庭陈述:我应该活着/00
二法庭调查及其他:被告没有在内地任何战场上作过战/0
第二部/0
三法庭陈述及其他:他和同伴充满幸福的聚集地/0
四法庭外调查:没有过去和未来,只有地狱般的现在/
五法庭外供述及其他:我愿意接受诅咒,永世不再变成人/
六法庭举证及其他:哔啵,一个气泡破裂了/
第三部/
七法庭外调查及其他:陆军省俘虏情报局的冈崎小姬/
八法庭外调查:他们向英国人和美国人宣战了!/
九法庭调查及其他:我有足够的理由退出战争/
十法庭外调查:我身边那些尸首,他们会不会突然坐起来/
第四部/
十一法庭外调查:摆脱麻木的最好办法就是找死/
十二法庭外调查:炖猪肉、烤鱼和青菜酱汤,超过四盎司
大麦饭/
十三法庭外陈述:我唯一的喜悦和幸福,就是我的男人/
十四法庭外调查:我身处两座战俘营中/
第五部/
十五法庭外调查:卑鄙是会传染的,而且它会上瘾/
十六法庭外调查及其他:我被自己出卖了/
十七法庭外调查:死亡有很多方法,活下去只有一种/
十八法庭外调查:影子武士后代,影子武士后代/
十九法庭外调查:不管战争什么时候结束,人们总要结婚/
第六部/
二十法庭外调查:我只选择一种方式活下去/
二十一法庭外调查:君不见樱花明日落尘埃,倾尽全力
瞬间开/
二十二法庭外调查:那一刻我相信,我们如同至亲骨肉,可以在
彼此的眸子中看到自己过去的样子/
第七部/
二十三法庭外调查:如露之临,如露之逝/
二十四法庭陈述及其他:抬头,看上面!/
二十五结案报告和遗书:妈妈,我坚持不下去了/
本书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