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梅开出了什么
木叶
设想一下,几乎每时每刻都不得不身处庸常的我们,有一天,忽然以冒领一个过路人的身份的心来审视自己,来打量自己也许多少有些无奈的忙碌,来回想此生的从来与过往,乃至激发出不得不面向无穷与终极的苍茫情绪,会怎样?生活也许因此咯噔一声,猛然停顿那么一下。不过很快,等你的心神回转过来,生活继续按照它固有的厌烦节奏往前走,丝毫不会顾及你的作为个体的存在。这种咯噔刹那间的走神肉身明明粘滞世事中,心灵却分明置身事外的恍惚感受,就是诗意来袭,这一刻心灵得到滋补,至少是休憩。程大宝可能就经常出现这种走神状态,以至于不可抑制地写下这部《云端》。在走神中,他眼中的蜡梅开出一桩桩善事;一群孩子走过去,即刻长满葱郁藤蔓;雪花时而能把全部的自己变成眼泪,时而又是天空下下来的心里话。
这种感觉无疑极其美好,哪怕只存在于瞬间。我和程大宝熟识有年,他给人的感受,往往也很温软、很美好,比如,我和他一起要到一个地方去,在马路边等出租车,正站着聊得火热,他会很意外地走到另外一辆恰巧停在我们身边但我们都并不熟悉的车旁边,轻轻地带上车门转过身来,他向我解释,刚才那个上车的老妇人抱着孩子,关车门肯定不方便。再比如,傍晚时分路过街边菜摊,他会一股脑买下摊子上余下来的菜,然后和我理论说,我无非是多买了一点,人家菜卖完了可以早点回家。诸如此类的瞬间,总是转眼就过去了,但今天翻看大宝拿给我、嘱我写点文字的他的诗集,忽然想到,平日里程大宝看起来和其他人并无两样,恰恰正是这些瞬间的细节,他的全身长满泪腺把他从众人中划开,也恰恰正是这些瞬间的细节,是他作为一名诗人抒情的依据所在。回过头来再读程大宝的诗,就好理解了。也就是说,他的这些诗歌其实是从他自己的生活当中很自然地溢出的,没有故弄玄虚,没有做作生造,写的几乎完全就是他的日常、他的感受,比如下雨了,下雪了,行走在马路上、校园中,总之,但凡刹那间某一情绪瞬间来袭,诗人又恰好有着相应的物相感应,就会把它记叙下来:
野山楂
我现在没有故乡,我
随着无序的脚步到处行走
我做过错事,所以
我落叶。我有时心存善念
所以,我开花
我结果子,是为了给自己一个
说法,有虫子啃噬
那是我们都应该有的印记
有风雨来临,我在枝头
用酸涩,荡着渴求的秋千
这首诗就很有趣,表面上是对于野山楂的快速叙述,内中满满地流动着我的中年感悟,酸涩,以及复杂的渴求。在这种无痕的融合当中,诗意生成。套用王国维的话,真是不知何者为野山楂、何者为我了。再如:
雪的咳嗽声
雪被万物,掩饰所有挣扎
灯映飘雪,回忆去时
蜡梅开出一桩桩善事
落雪让我们想起平日里疏忽的人
那就把柴添上,站在灶台旁
火,压住柴,火焰飘出窗外
它与雪的交谈我们不懂
我们天生畏寒,困境里才会下雪
悲怆时嗓子眼塞满雪球,只是
庭院的那棵柏树,摇晃着僵硬的身体
一阵阵细碎沙哑的坠落声
像我们咳嗽不停的老父亲
雪夜,听着户外簌簌的落雪声,回想生活中的种种日常,诗意由此铺开。这首诗抒情的路数和上一首略同,但在结尾,令人注目地引出老父亲,整首诗的基调因此沉郁、苍茫。在程大宝的这本诗集当中,这首诗有一定的代表性体现在以下三点,第一,反映了诗人瞬间的敏感而又准确的取象功力(本诗当中是下雪声咳嗽声)。第二,诗的篇幅一般写得都不长,相对紧凑,情感饱满,意对于象的调用和推动上有时宛若滚雪球,在持续的滚动(意象粘连)中,诗的空间逐渐涨出、长成。第三,程大宝大多数的诗结尾戛然而止,能给读者以余味和不尽联想。从这首诗也可以看出,程大宝的诗当中传统元素调用较多,传统的情愫表达较为充盈,诸如青春、生命、爱情等等。《向晚河边的柳树》可能是更有说服力的例子:
向晚河边的柳树
柳树冒领一个过路人的身份
向晚时踮起脚照河面的镜子
多么像翘首等待又极力掩饰的人
总有人知道原因,但他们不说
这个冬天,抱火而眠者其实不是
为了抵御不请自来的寒
也不是不戴面具,是躲藏在所有人的面具之后
词语中也有电阻,所以我们懦弱
所以我们把自己的小彷徨藏匿在即将到来的大悲悯中
在这个大中,我们可以荡漾
荡漾一天叫徜徉
荡漾一季是忧伤
对于《向晚河边的柳树》,诗中第二句以及第三句的精彩之处姑且不论,我更感兴趣的是首句:柳树冒领一个过路人的身份。冒领一个过路人的身份,程大宝说是河边柳树,我的理解,实际上是诗人自己。过路人一般会是局外人,当你成为一个过路人,你才有可能和烦躁的生活拉开距离。如果意识到只不过是短暂的冒领,可能就更加高明了。我认为,在写作当中,自觉意识到冒领的过路人身份,是程大宝诗意生成的另一依据所在。至于程大宝为什么要用心去冒领一个过路人的身份,那要请读者去细细体味了。
除此之外,人到中年不期然生起的对生命以及存在的格外敏感,同样也是大宝诗意生成的重要依据之一。比如在《竹里的梯子》《一直站立的树》《恰时,我们炊食》《翠微路的一家面馆》等诗当中所倾诉的诗人的感受。《内心》当中,诗人在月下发呆,他可以说,也可以不说,注视着慢慢发光的路。这些诗都写得格外生动,意绪纷纭,尤其《竹里的梯子》,历历都是一个中年男子,在人生的巍峨中途,不断向上攀爬的痛彻肺腑的感念。
总之,丰富的联觉、朴素到有时候甚至散发着童趣的情怀、坦率的追问,回环在程大宝绝大部分的篇什当中,使得他的诗既轻快又耐读,有着某种迷人的独特魅力。当然,诗集中也有一些瑕疵,有的地方在表达上不够精准,少数语言尚需锤炼,如《空旷中的等候》中的银月多情四个字,成熟的诗人不会处理得这么简单,会在银情上下足不动声色的功夫。另外,叙述的调性上总体还是偏软。 不过瑕不掩瑜,回到本文标题的疑问:蜡梅开出了什么,这问题表面上自明,实际上是一个形而上之问,程大宝目前作出的回答是开出了一桩桩善事,我想这是无尽回答中之一种,而绝大多数诗人毕生所致力的正是穷尽蜡梅花之问。据我所知,程大宝恢复诗歌写作时间并不长,短短几年,就要出第二本诗集,值得祝贺,更值得期待。
二〇二一年三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