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国学丛书》总序
刘东
在我看来,不管多变的时局到底怎么演变,以及两岸历史的舞台场景如何转换,都不会妨碍海峡对岸的国学研究,总要构成中国的传统学术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
事实上,无论是就其时间上的起源而言,还是就其空间上的分布而言,这个幅员如此辽阔的文明,都既曾呈现出满天星斗似的散落,也曾表现出多元一体式的聚集,这既表征着发展步调与观念传播上的落差,也表征着从地理到政治、从风俗到方言上的区隔。也正因为这样,越是到了晚近这段时间,无论从国际还是国内学界来看,也都越发重视起儒学乃至国学的地域性问题。
可无论如何,既然国学正如我给出的定义那样,乃属于中国传统学术文化的总称,那么在这样的总称之下,任何地域性的儒学流派乃至国学分支,毕竟都并非只属于某种地方性文化。也就是说,一旦换从另一方面来看,尤其是,换从全球性的宏观对比来看,那么,无论是何种地域的国学流派,都显然在共享着同一批来自先秦的典籍,乃至负载着这些典籍的同一书写系统,以及隐含在这些典籍中的同一价值系统。
更不要说,受这种价值系统的点化与浸润,无论你来到哪个特殊的地域,都不难从更深层的意义上发现,那里在共享着同一个生活世界。甚至可以这么说,这些林林总总、五光十色的地域文化,反而提供了非常难得的生活实验室,来落实那种价值的各种可能性。正因为这样,无论来到中华世界的哪一方水土,也无论是从它的田间还是市井,你都可能发出似曾相识的感慨。这种感慨,当然也能概括我对台北街市的感受,正因为那表现形态是独具特色的,它对我本人才显得有点出乎意料,可说到底它毕竟还是中国式的,于是在细思之下又仍不出情理之中。
在这个意义上,当然所有的多样性都是可贵的。而进一步说,至少在我这个嗜书如命的人看来,台湾那边的国学研究就尤其可贵,尤其是从1949 年到1978 年间,由那些桴海迁移的前辈们所做出的研究。无可讳言,那正是大陆越来越走向紧张与禁闭,终至去全方位地破除四旧的岁月。
正是因此,我才更加感佩那些前辈的薪火相传。虽说余生也晚,无缘向其中的大多数人当面请益,然而我从他们留下的那些书页中,还是不仅能读出他们潜在的情思,更油然感受到自己肩上的责任,正如自己曾就此动情而写的:这些前辈终究会表现为最后的玫瑰么?他们当年的学术努力,终究会被斩断为无本之木么?读着这些几乎是一生磨一剑的学术成果,虽然余生也晚,而跟这些前辈学人缘悭一面,仍然情不自禁地怀想到,他们当年这般花果飘零,虽然这般奋笔疾书,以图思绪能有所寄托,但在其内心世界里,还是有说不出的凄苦犹疑。
终于,趁着大陆这边的国学振兴,我们可以更成规模地引进那些老先生的相关著作了。由此便不在话下,这种更加系统的、按部就班的引进,首先就出于一种亲切的传承意识。实际上,即使我们现在所获得的进展,乃至由此而催生出的国学高涨,也并非没有台湾国学的影响在。早在改革开放、边门乍开的初期,那些从海峡对岸得到的繁体著作,就跟从大洋彼岸得到的英文著作一样,都使得我们从中获得过兴奋的解放感。正因此,如果任何一种学术史的内在线索,都必然表现为承前启后的接着讲,那么也完全可以说,我们也正是在接着台湾国学的线索来讲的。
与此同时,现在借着这种集成式的编辑,而对于台湾国学的总体回顾,当然也包含了另一种活跃的对话意识。学术研究,作为一种有机增长的话语,其生命力从来都在于不断的创新,而如此不断创新的内生动力,又从来都来自后生向着前贤的反复切磋。也是惟其如此,这些如今静躺在台湾图书馆中的著作它们眼下基本上已不再被对岸再版了才不会只表现为某种历史的遗迹,而得以加入到整个国学复兴的大合唱中;此外,同样不在话下的是,我们还希望这次集中的重印,又不失为一种相应的和及时的提醒,那就是在这种多元一体的大合唱中,仍需仔细聆听来自宝岛的那个特殊声部。
最后要说的是,在一方面,我们既已不再相信任何形式的历史目的论,那么自然也就可以理解,今后的进程也总会开放向任何偶然性,无法再去想象黑格尔式的、必然的螺旋上升;可在另一方面,又正如我在新近完成的著作中所讲的:尽管我们的确属于有限的、会死亡的、偶然存在的人类,他们也的确属于有限的、会死亡的、偶然存在的人类,可话说回来,构成了彼此主观间性的那种人心所向,却并不是同样有限和偶然的,相反倒是递相授受、薪火相传、永世长存的,由此也便显出了不可抹煞的必然性。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就总还有理由去畅想:由作为中国传统学术文化总称的国学当然也包括台湾国学所造成的人心所向和主观间性,也总还不失为一种历史的推动力量吧?
2020 年6 月24 日于浙江大学中西书院
自序
此书自写成至今,已一年有半,写时感念,今多不能记忆。且清稿已先付商务印书馆,手中别无副本,可资检查。四邻喧器,行处不定,不能运思以为序,则姑述本书写就之始末,及求读者所见谅留意各事,以代自序之常例焉。
一、生与性、令与命之关系,及此关系在古代思想史上之地位,余始悟之于民国二十二、三年间,始与同事丁梧梓先生(声树)言之,弗善也。二十五年初,移家南京,与徐中舒先生谈此,徐先生以为不误,劝余写为一文。遂于是年夏试写,初意不过数千字之篇,下笔乃不能自休。 吾之职业,非官非学,无半月以上可以连续为我自由之时间,故原期国庆日前写就者,至是年之尾大体乃具。其下篇尤为潦草,其中有若干章,次年一月无定居时所写也。写成后,恳同事陈骥尘先生(钝)分忙为我抄成清本,骥尘则偶置其职务,或断或续以抄之。自二十五年夏初写此书时,至次年八月上海战事起,一年之中,余三至北平,两候蔡孑民师之病于上海,游秦蜀,顺江而下,至南京不两旬,又登庐山,七月末乃返京。不仅作者时作时辍,即抄者亦然。缘吾不能安坐校对,故抄者亦不能不若断若续也。陈钝先生所抄者为中、下两卷,上卷仅抄数页,战事即起,同人心志皆不在此等无谓之事矣。二十七年二月,以中、下两卷,交商务印书馆,上卷拟自抄, 终无暇也。适张苑峰先生(政烺)送古籍人川,慨然愿为我抄之,携稿西行,在停宜昌屡睹空袭中为我抄成,至可感矣。故上卷得于前月寄商务印书馆,一段心事遂了,此皆苑峰、骥尘之惠我无疆也。今详述此经历者,固以谢二君,亦以明本书文词前后绝不一致之故,以祈读者之见谅也。
二、写此书时,每与在南京同事商榷。益友之言,惠我良多,凡采入者,均著其姓氏。谨于此处致其感谢。
三、本书上卷第二章所引殷周彝器铭识,除诸宋人书外,皆录自《攈古录》《愙斋集古录》《陶斋吉金录》《善斋吉金录》《小校经阁金文》《贞松堂集古遗文及补遗》《殷文存》等,习见之书,尤以《攈古》《愙斋》《贞松堂》三书为多。(亦间录自今人郭沫若先生之《金文辞大系》等,此书本为通论,不属著录,然余信手引据,但求足证吾说而已。)盖写时《周金文存》为人借去,而某氏之《三代吉金文存》未出版也。当时凡引一条,必著其在此书中之卷叶,以求读者便于检寻。文属急就,所引卷叶不敢保其无误,而群书常见之器则不复注明。越一年有半,苑峰在宜昌为我抄成清稿时,其旅途中携有《三代吉金文存》,而诸书未备,乃将原引自《愙斋》《攈古》《贞松堂》等书并见于《三代吉金文存》者,一律易以《三代吉金文存》之卷叶,复增此一书中可采人者三十余条。余至重庆初见之,深感苑峰贶我之深,然亦颇有改回之志。盖夫己之书,少引为快,一也。新书之价,本以欺人,学者未备,二也。旋以手中无书可查,原稿中注明之卷叶未必无误,苑峰所录则无误,故徘徊久之,卒乃姑置吾之情感以从苑峰焉。
四、两年前始写上卷时,以引书较多,用文言写自较整洁,及写至本卷末章,乃觉若干分析的思想实不易以文言表达。写至中卷,尤感其难。终以懒于追改,即用文言写去,有此经验,深悟近代思想之不易以传统文言纪录之也。盖行文之白话正在滋长中,可由作者增其逻辑,变其语法,文言则不易耳。
五、引书之简繁,亦是难决之一事。盖引书愈约(或仅举出处,尤佳),则文辞愈见简练,而读者乃非检原书不能断其无误也。此利于作者而不利于读者。引书愈繁,则文辞愈见芜蔓,而在读者可省獭祭之劳。此利于读者而不利于作者。余思之久,与其使读者劳苦,毋宁使吾书具拙劣之面耳。
六、本书标点,前后未能齐一, 盖抄者非经一手,校对不在一时,即付之印者亦分两次,故不及画一之也。战时能刊此等书,即为万幸,无须苛求。读者谅之。
民国二十七年七月
傅斯年记于汉口江汉一路之海陆旅馆
引语/1
上卷释字
第一章提纲/9
第二章周代金文中生令命三字之统计及其字义/11
第三章《周诰》中之性命字/32
一论《周诰》中本无性字/33
二统计《周诰》十二篇之命字/34
第四章《诗经》 中之性命字/41
一论《诗经》中本无性字/41
二《诗经》中之令命字/42
第五章《左传》 《国语》中之性命字/49
第六章《论语》 中之性命字/56
第七章论《告子》盲性实言生兼论《孟子》书之性"字在原本当作生字/59
一论《告子》言性皆就生字之本义立说/59
二论《孟子》书之性字在原本当作生字/62
第八章论《荀子·性恶》《正名》诸篇中之性字在原本当作生字/65
第九章论《吕氏春秋》中性"字在原本当作生字/69
第十章生" 与性、令与命之语言学的关系/72
一字形/72
二字音/74
三字义/80
中卷释义
第一章周初人之帝天/85
第二章周初之天命无常论/96
一《周诰》《大雅》之坠命受命论及其民监说人道主义之黎明/96
二敬畏上帝之证据/107
三本章结语/113
第三章诸子天人论导源/114
第四章自类别的人性观至普遍的人性观/121
第五章总叙以下数章/127
论儒墨法道四派,分起于鲁宋晋齐,因社会的政治的环境不同,而各异其天人论/128
第六章春秋时代之矛盾性与孔子/135
孔子/138
第七章墨子之非命论/ 144
第八章孟子之性善论及其性命一贯之见解/153
孟子之性命一贯见解/159
第九章荀子之性恶论及其天道观/163
荀子之天道观/170
第十章本卷结语/173
下卷释绪
第一章汉代性之二元说/179
第二章理学之地位/190
附:论李习之在儒家性论发展中之地位/2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