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 序
柳鸣九
莫泊桑是十九世纪后期自然主义文学潮流中仅次于左拉的大作家。他继承了法国现实主义文学的传统,又接受了左拉的影响,带有明显的自然主义倾向。他在相当短暂的一生里,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文学成就。他既是一系列著名长篇小说的作者,更是短篇小说创作的巨匠。他数量巨大的短篇小说所达到的艺术水平,不仅在法国文学中,而且在世界文坛上,都是卓越超群的,具有某种典范的意义,所以人称短篇小说之王。
莫泊桑1850年8月5日诞生于诺曼底省,名为贵族后裔,实际上其祖父只是复辟时期的一个税务官,父亲则是一个游手好闲、没有固定职业的浪荡子。莫泊桑在诺曼底的乡间与城镇度过了他的童年,1859年至1860年间随父母到巴黎小住,就读于拿破仑中学,后因父亲无行、双亲离异,随母又回到诺曼底。故乡的生活与优美的大自然给莫泊桑的影响很深,成为他日后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源泉。
莫泊桑的母亲洛尔·勒·普阿特文具有深厚的文学修养,莫泊桑从小就深受她的熏陶。洛尔的哥哥阿尔弗莱德颇有文名,青年时期曾是福楼拜以及帕纳斯派诗人路易·布耶的同窗。莫泊桑在鲁昂城高乃依中学念书时就结识了舅舅的这两位老友,这时,他早已是一个喜爱文学并已开始习作诗歌的青年。他从这两位前辈那里听到了简明的教诲,获得了对于技巧的深刻认识与不断尝试的力量,可惜的是,路易·布耶1869年就去世了。同年,莫泊桑来到巴黎大学改修法律,不久普法战争爆发,莫泊桑被征入伍,在军队里担任过文书与通讯工作。在这场灾难中,他耳闻目睹了法军可耻的溃败、当权者与有产者的卑劣,以及普通人民的爱国主义热情与英勇抗敌的事例,感触很深,所有这些日后成为他文学创作的又一个重要源泉。
战后退伍,由于家庭经济拮据,莫泊桑于1872年3月开始在海军部任小职员,七年之后,又转入公共*,直到1881年完全退职。在小职员空虚无聊的生活中,莫泊桑不幸染上了恶习,私生活放荡,这种下了他过早身亡的祸根。但另一方面,他勤奋写作,拜福楼拜为师,在他的具体指导下刻苦磨砺,长期不怠。在此期间,他1876年结识了阿莱克斯、瑟阿尔、厄尼克、于斯曼等青年作家,他们都以左拉为崇拜对象,经常在巴黎郊区左拉的梅塘别墅聚会,号称梅塘集团。1880年,梅塘集团六作家以普法战争为题材的合集《梅塘之夜》问世,其中以莫泊桑的《羊脂球》为出色,这个短篇的辉煌成功,使莫泊桑一夜之间蜚声巴黎文坛。
《羊脂球》写于1879年,是莫泊桑经过长期写作锻炼之后达到完全成熟的标志,紧接着这个短篇的,是如喷泉一样涌出的一大批中短篇小说。从1880年到1891年因病停笔,十余年间,他共创作发表了三百余篇中短篇小说,几乎每年都有数量可观的精彩之作问世,特别是在前三四年,佳品更是以极大的密集程度出现,1881年有《一家人》《戴丽叶春楼》,1882年有《一个儿子》《修软垫椅的女人》《小狗皮埃罗》《一个诺曼底佬》《月光》,1883年有《骑马》《两个朋友》《珠宝》《我的叔叔于勒》《勋章到手了》《绳子》,1884年有《烧伞记》《项链》《壁柜》等。1885年后,莫泊桑短篇小说创作中名篇的数量有所下降,但仍不乏出色之作,如《珍珠小姐》(1886)、《流浪汉》(1887)、《港口》(1889)、《橄榄园》(1890)等。
早在以短篇小说成名之前,莫泊桑就开始了长篇小说的创作,他的个长篇《一生》经过几年的耕耘,于1881年完成,1883年问世。自此,他逐渐由短篇转向长篇,在几年之内相继发表与出版了几部著名的作品,如1885年《漂亮朋友》,1886年《温泉》,1888年《皮埃尔与让》,1889年《如死一般强》,1890年《我们的心》。
莫泊桑早就有神经痛的征兆,他长期与病魔斗争,坚持写作。巨大的劳动强度与未曾收敛的放荡生活,使他逐渐病入膏肓,到1891年,他已不能再进行写作,在遭受疾病残酷的折磨之后,终于1893年7月6日去世,享年仅四十三岁。
莫泊桑是法国文学史上短篇小说创作数量、成就的作家,三百余篇短篇小说的巨大创作量在十九世纪文学中是的;他的短篇所描绘的生活面极为广泛,实际上构成了十九世纪下半叶法国社会一幅全面的风俗画;更重要的是:他把现实主义短篇小说的艺术提高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水平,他在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主要就是由他短篇小说的成就所奠定的。
莫泊桑短篇小说的题材是丰富多彩的,在他的作品里,形形色色的社会生活,如战争的溃败、上流社会的喜庆游乐、资产者沙龙里的聚会、官僚机构里的例行公事、小资产阶级家庭的日常生活、外省小镇上的情景、农民的劳动与生活、宗教仪式与典礼、酒馆妓院里的喧闹等等,都有形象的描绘;社会各阶级各阶层的人物,从上层的贵族、官僚、企业家到中间阶层的公务员、自由职业者、小业主,到下层的工人、农民、流浪汉以至乞丐、妓女,都得到了鲜明的勾画;法国广阔天地里,从巴黎闹市到外省城镇以及偏远乡村与蛮荒山野的风貌人情,也都有生动的写照。在广阔的艺术视野与广阔的取材面上,莫泊桑的短篇显然超过了过去的梅里美与同时代的都德,而在他广泛的描写中,又有着三个突出的重点,即普法战争、巴黎的小公务员生活与诺曼底地区乡镇的风光与逸事。
由于莫泊桑亲身参加过普法战争,他在当代作家中就成为这一历史事件有资格的描述者。他对战争的所见所闻是那样丰富,而他的体验感受又是那么深切,因此,他在整个创作的历程中始终执着于普法战争的题材,写出了一批以战争为内容的短篇。毫无疑问,他是对这场战争描绘得多的法国作家,可以说,这一历史事件由于有了莫泊桑才在法国文学中得到了充分的反映。莫泊桑关于普法战争的著名短篇有《羊脂球》《两个朋友》《瓦尔特·施那夫斯奇遇记》等。
在法国文学中,莫泊桑是公务员、小职员这一小资产阶层出色的表现者,甚至可以说他是这个阶层在文学上的代表。他自己长期是这个阶层的一员,熟悉这个阶层的一切,他以一系列短篇对它的生活状况、生存条件、思想感情、精神状态做了多方面的描写,这方面出色的短篇有《一家人》《骑马》《珠宝》《我的叔叔于勒》《勋章到手了》《烧伞记》《项链》等。
在生活的描绘面上,莫泊桑对法国文学做出了开拓性的贡献,他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过去某些作家主要以巴黎生活为描写对象的倾向,而更多地把诺曼底地区城镇乡村五光十色的生活带进了法国文学。由于有了莫泊桑,法国北部这个海滨地区的自然风光、人情世态、风俗习惯,都得到了十分精彩的描绘。莫泊桑关于诺曼底题材的短篇为数甚多,重要的有《一个农庄女工的故事》《戴丽叶春楼》《小狗皮埃罗》《一个诺曼底佬》《绳子》《小酒桶》等。
莫泊桑在自己的短篇里,总是满足于叙述故事、呈现图景、刻画性格,而很少对生活进行深入的思考,很少通过形象描绘去追求作品丰富的思想性,而且,他也并不是一个以思想见长的作家。在现实生活里,他是一个思想境界并不高的公务员,对现实生活的认识并不深刻丰富,因此,他的短篇缺乏隽永的哲理或深蕴的含义,他在其中所要表现的思想往往是显露而浅明的。
莫泊桑在短篇小说中,几乎很少接触历史的、政治的问题,但他作为普法战争的参加者,却对这场民族灾难有严正的思考。他在短篇小说中所表现出来的爱国主义思想与带有民主主义色彩的和平主义思想,可算是他作品中严肃、认真的思想,是他创作中所发散出来的一束炽热的精神火花。
莫泊桑短篇小说在思想性上另一值得肯定的价值,是对资产阶级上流社会的批判与讽刺。他揭露得较多的是资产者的道德沦丧、生活放荡,他还比较多地揭示了资产阶级家庭中的冷酷,这种冷酷有时表现为漠然与隔阂的关系,有时则演化为深刻的仇恨与尖锐的矛盾。
莫泊桑短篇小说思想性的另一颇具特色的内容,是对小人物、公务员、雇员的人道主义的同情。由于莫泊桑本人就是公务员行列中的一员,他对小公务员虽不乏讽刺与嘲笑,但基本上抱怜悯的态度。在他看来,这些公务员实际上过着一种监牢般的生活。他从人的正常生活的观念出发,写出了行政牢房在人身上造成的扭曲与异化并寄予同情,使他的短篇具有了人道主义色彩。
整个说来,莫泊桑短篇小说的思想内容并不深刻,意境并不深远,在战争问题上,在社会现实问题上,他的思想并没有超过一个对普法战争有正常认识的爱国者的水平,一个具有常情常理的公务员的水平。当然,他对社会现实问题的思想又不可能是单纯的。这也反映在他的短篇中,一方面他对劳动人民有着同情,另一方面他又不止一次描写下层人物中的人性恶;一方面他对纯洁忠贞的爱情作过赞颂,另一方面他又乐于描写纵欲淫乱的故事;一方面他对资产阶级共和派、民主党有过辛辣的讽刺,另一方面他又不止一次在字里行间对社会主义者、巴黎公社加以丑化;一方面他在小说里表现了清晰的思想,另一方面他有的小说又有神秘主义情绪与精神变态的迹象。他短篇中所有这些消极因素,反映了莫泊桑本人的另一个方面,即他作为一个世俗的、染有放荡恶习的、精神不甚健康的公务员的那个方面。此外,有些短篇,因为莫泊桑在其中只满足于讲故事,又不免有客观主义的倾向。
莫泊桑在文学史上的首要贡献,在于把短篇小说艺术提高到一个空前的水平。
逼真自然,是莫泊桑在短篇小说创作中追求的首要目标,也是他现实主义小说艺术的重要标志,较十九世纪前期巴尔扎克、司汤达与梅里美,莫泊桑的短篇已经完全摆脱浪漫主义色彩,更抛弃了传奇小说的一切手法。在选材上,莫泊桑的短篇大都以日常生活的故事或图景为内容,平淡准确得像实际生活一样,没有人工的编排与臆造的戏剧性,不以惊心动魄的开端或令人拍案叫绝的收煞取胜,而是以一种真实自然的叙述艺术与描写艺术吸引人。在描述中,莫泊桑甚至不用情节作为短篇的支架与线路,更力戒曲折离奇的效果,他总以十分纤细、十分隐蔽、几乎看不见的线索将一些可信的小事巧妙地串联起来,聪明而不着痕迹地利用恰当的结构,把主要者突出出来并导向结局。以他的名篇《一家人》而言,几乎没有什么特别的故事可言,所写的只是一个公务员家庭里从头一天晚上到第二天晚上所发生的事,惟一可称为情节的仅仅是老太太的休克,但小说却绝妙地表现了公务员家庭生活的情景与他们的精神状态,读者在这里看到的不是一个故事,而是一种生活现实,而且所有这些细节写得生动真切,富有情趣,具有可读性的艺术魅力。其他如《戴丽叶春楼》,也属于这一类型。莫泊桑所有这些作品实际上已形成了情节淡化与生活图景自然化的倾向,现代小说艺术的一个特点在他这里已露端倪。
在对人物的描绘上,莫泊桑不追求色彩浓重的形象、表情夸张的面目、惊天动地的生平与难以置信的遭遇,而致力于描写处于常态的感情、灵魂和理智的发展(《论小说》),表现人物内心的真实与本性的自然。他的途径一般不是由他自己来做详尽的心理分析,也不是钻进人物的内心进行心理描述,而是通过人物在日常生活中的自然状态与在一定情势下必然有的合情理的行动、举止、反应、表情,来揭示出其内在心理与性格的真实,他描写人物性格极为出色的一系列名篇如《一个诺曼底佬》《小狗皮埃罗》《羊脂球》等,无不具有这种特点。特别是《一个诺曼底佬》,如果说,在其他一些短篇里都是围绕一定的故事情节来展示人物性格的话,那么在这个短篇中几乎无情节可言,只是通过一些日常的交谈、表情、举止,就把一个地方色彩深厚的乡下人的真实形象与性格活生生地展现了出来。在莫泊桑的短篇里,也曾出现过一些不平凡的、有英雄行为的人物,如米隆老爹、索瓦热老婆婆、莫里索先生与索瓦日先生、农妇贝蒂娜等,另外,还有一些具有高尚品格的人物,如《西蒙的爸爸》中的铁匠菲利普等,在这些正面人物的描绘上,莫泊桑从不给他们加上神圣的光圈,从不赋予他们格外堂皇的形貌,而力图把他们描绘得像普通人一样平凡自然,有时还让他们在形貌上比一般人更不起眼,甚至更丑陋,有时又并不回避指出这些人物身上的可笑之处和缺点过错,因此呈现在读者面前的这些人物既像普通的人,又是并不多见、难能可贵的普通人;既像平凡的人,又是有着非凡特点的平凡人。莫泊桑短篇小说在人物描写上的现实主义艺术,总的来说,就是人物形象的自然化与英雄人物的平凡化,这两个特点使他不是与过去的小说艺术,而是与他之后的现代小说的写实艺术联系了起来。
莫泊桑力求逼真自然的写实方法是与他的现实主义典型化的艺术思想不可分的。他严格地把逼真和真实区分了开来,他摒弃照相式的真实,而致力于把比现实本身更完全、更动人、更确切的图景表现出来,他善于在那些粗糙、混杂、零散、琐碎的日常生活现象中进行选择,舍去所有对他的主题无用的东西,采用其中特征性的细节,以突出表现那些被迟钝的观察者所忽视的,然而对作品有重要意义和整体价值的一切(《论小说》)。在这一方面,莫泊桑与自然主义的实录性的写作方法有所不同,从而避免了这种方法所必然带来的繁琐拖沓的文风。事实上,在他的短篇中,典型化的场面、图景与细节几乎处处可见,如在《两个朋友》中,莫泊桑所要表现的是巴黎被围并处于饥饿状态、战争的破坏与敌人的残暴以及普通巴黎市民的爱国主义精神等一系列重大的历史内容,如此丰富的一切,仅仅用了四个中心画面,即两朋友在巴黎饥饿街头的相遇、战前垂钓之乐的回顾、战火下冒险的追求以及被俘后的就义,就完整而鲜明地传达给了读者,四个中心画面高度集中,蕴含着丰富的含义,显然是作者剪裁加工、进行了提炼与典型化的结果。再如,在《菲菲小姐》中,墙上的一幅名贵的油画,其中妇女画像傲慢地翘着两撇被人用木炭涂上的胡子这个细节,不仅把菲菲小姐这个普鲁士军官恣意作恶的坏蛋性格表现得很充分,而且本身就是被占领军任意糟蹋的法兰西的一个缩影,具有高度的典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