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苦难酿成的人性美谈谈高彩梅的散文
刘成章
高彩梅是出身于陕北的女性散文家。但是在这里,这样的表述太笼统了,很难把人引向她的作品特质。所以我要说得稍微具体一些:高彩梅出生在一个偏远的乡村,村子叫作吧吓采当。这名字充满了异域情调,因为它处于陕蒙交界处,村名是蒙语。村西是一望无际的沙漠,间或长着些沙柳;村东是一望无际的草滩。彩梅的家乡,老黄风频频横扫,土地十分贫瘠,孩子一出生就面对着艰辛和苦难;然而民风淳朴,人情味浓烈,闪烁着农耕文化和游牧文化交融的特异光彩。由于幼时的生活境遇和经历,高彩梅用笔道出的苦难,真切、到位。假如换另一个作者,即使他挖空心思也无法写出。但是,彩梅不是仅仅写出苦难,而是写出了苦难中蕴含的欢乐和诗意,以及苦难所磨砺出的异乎寻常的醇美人性,以及绝唱一般的不朽亲情。
先看看她写出的苦难吧。在我们华夏这至为边远的一隅,千百年来,只要有苦难,妇女首当其冲。苦难是一口黑咕隆咚的古井,妇女在下层,受的苦难为深重。彩梅的姑姑,可谓漂亮手巧,能做一手好茶饭、能剪一手好窗花,却嫁给一个好吃懒做的丈夫,全家的生活重担,几乎都落到她一个人身上。她每年要喂好几头猪、上百只羊,一双操劳不息的手,早已变成了铁耙,伸不直了,连筷子都握不住;双腿巨疼,睡觉也无法把腿伸直,每年都在病痛的折磨中度日。彩梅兄弟姐妹四人,家里沿袭着重男轻女的古旧习俗,母亲只给大弟吃奶糕、穿袜子,没有她们的份。母亲怕她们偷吃,把奶糕挂上房梁,彩梅和妹妹多么想吃,却怎么也够不着。一次,弟弟喝的牛奶不慎泼到地上,母亲才把它揽起过滤了一下,给这对小姐妹喝。即使这样,这对小姐妹也高兴坏了。彩梅笔下写得很从容,字里行间却浸透悲凄。彩梅为减轻家庭负担,与邻居女孩相约放羊,准备当个小牧羊女,为抗拒母亲把书包撕破了,母亲又急又气,含泪把她扔进洋芋窖。后来,母亲只得卖了她的大辫子,才给彩梅买了书包和新衣。但在处于苦难中的彩梅的眼里,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简直像伊甸园一样。南北走向有上千户人家,绿树下红瓦蓝墙。傍晚,鸡鸣狗叫羊年,一片祥和暮景。早晨,太阳一树高,鸟叫,羊群出圈,有吆喝牛马的声音,家家户户炊烟升起。我时常牵着牛赶着羊,在村子东边绿茵茵的草地放牧,感到天那么蓝,草地那么辽远。
彩梅笔下的外祖父和祖父,在苦难中煎熬了一生,也没向苦难求饶,苦难反而铸就了他们崇高的内心世界。
当彩梅的母亲怀上小妹妹时,出于无奈,就把彩梅寄养到外祖父家。那时外祖母早已去世,外祖父便独自承担了抚养彩梅的责任。这个总是穿着大裆裤、腰间束根羊毛带的陕北老人,年轻时是个优秀的猎人,现在老了,却怀有一腔柔情。每天晚上,当彩梅哭叫着要妈妈时,他便把他的一个老男人的奶头,塞到彩梅的嘴里,让彩梅吸吮。天长日久,外祖父的奶头,居然被咂大了,如妇女的一样。而实际上,彩梅也真被喂饱了,因为外祖父总是把南瓜小米粥喂给她吃。待彩梅长大一些,为了改善彩梅的伙食,外祖父不顾年老眼花,又重操年轻时使用过的猎枪,为彩梅打下麻雀,又燃起柴火烤熟,让她吃得满嘴流油、喜笑颜开。
彩梅的祖父,是彩梅笔下的一个光彩夺目的伟大人物。在华夏广袤无垠的大地上,曾经传颂过多少感人的故事,却没有任何一个与此相同或近似。彩梅将此熔铸为文,无疑是对文学的独特贡献。比起外祖父,祖父的生平更令人心酸,他一生坎坷,命运多舛。他七岁便给地主放牛羊,长大后也没过过多少好日子。他中年丧妻。于是他的四个孩子,和两个年幼的弟弟,都要他一个人养活和照管。作为一个常年在地里耕耘的男人,他的手上还常年戴着顶针,给儿女们和弟弟们缝缝补补。
有一件感人的事情。祖父的四弟结婚时,好歹也应该给新娘子缝上一身新衣,然而家里穷得叮当响,无钱买布,全家人一筹莫展,唉声叹气。这时祖父不想让四弟心上流血。于是,他背了一斗小米,风餐露宿,跋涉了九天九夜,赶到佳县白云山兑成钱,买回了布料。然而,他的脚上磨出了血泡,好多天连路都走不了。祖父这种兄弟之间的深厚情谊,比得上母子之情,也比得上夫妻之情,光照寰宇。彩梅笔下的这种传统美德,很值得大力提倡。由此可以看出彩梅的这一批散文的价值所在。
除此之外,彩梅还写了一些别的题材的散文,有的也写得相当精彩,比如《一个人的牡丹园》《红碱淖》等。彩梅还承担着繁重的散文编辑工作,写了大量的评论文字。我以为,仅仅彩梅笔下写出的那些苦难,那些诗意,那些像启明星一样照亮人心的古风古意,人类至情,旷世美德,就足以使她稳稳地立在散文界了。
作者简介:刘成章,当代著名散文家,国家一级作家。曾任陕西宿出版总社副社长。现任陕西省作家协会党组副书记、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代表作散文集《羊想云彩》获首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