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序
这部书我为它命名《默读者》,是因为近年有一个名叫《朗读者》的电视节目风靡海内,节目中一人穿着好看的衣服站在台上,面部化了淡妆,手捧一本打开的书。一位佳人宣布开始,朗读者便朗声读起。一段即毕,台下掌声大作,佳人泪眼婆娑,把朗读者自己也感动了。其实让人在屏幕上面读字,原本是一件平常不过的事,如若没有,倒成了哑剧,默片,即便在下方打出字幕,也无非是会动的连环画,都不如有声的好。
而且朗读二字,自上小学一年级起,老师就是这么教的,声音小了要瞪眼睛,书声琅琅从此而来。何时起小学生的朗读成为摩登,我想原因无外乎是有人不老实,假装博学,没读书却说读了,把道听途说的一些词句,抄进自己的著作令人佩服。人想揭发,又无实证,就发明出了这个办法,点名让有关人士上台站着,请他大声地读,现场与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听他发音准否,有没有错别字。
而我三十年来所担任的角色,恰好相反,是在台下没有观众的一隅,一张桌,一盏灯,一摞书它们往往并不是书,只是有百分之几可能成为书的一堆纸稿外加一双迟早要被它们弄成玻璃体浑浊的眼睛。若有一个观众把我观着,我反倒读不下去。而且也不能像朗读者那样穿得太好,有时会卧床不起,或端坐于白瓷马桶,因此更不便发出声音,否则让娘子听见就是个神经病。此情颇似欧阳修公,只是将他余平生所做文章,多在三上,乃马上,枕上,厕上之所做二字,易为所读,另外还把马上再改成火车的车厢里。我甚至因为作者的望眼欲穿,还在公交汽车上读过他们的大作。
我的历程也与诸多同业呈逆行状,坊间一般是由编辑而作家,如做嫁衣,先为别的新娘做,瞅个空子,便为自己做将起来,尼姑嫁得,我也嫁得。嗣后一胎一胎怀孕生子,争当母亲英雄,以后再也不回到铺子来了。我则不然,距今三十五年以前,我几乎已经是一个专门的青年写作者,因追慕珞珈仙境,求学二年,下山却改行做了缝纫,从此恪尽职守,兢兢业业,黑天白日为陌生嫁娘赶做旗袍,兼扶上轿,且吹唢呐欢送一程。
许多时候,我的身份除却裁缝、歌师,又似教练、导游,将汗与血洒在了别人的赛场和跑道上,甚而至于还背着高玉宝式的娇儿过完了河,飞也似的隐身在树林子里不让人看见。总之是被迫忘却了少年的初心,抑或未忘,只是无力践行,静夜思之,曾作《作嫁歌》一首自谑:我也爱穿孔雀衣,我也想披狐狸皮。无奈案头呼声急,舞尺弄剪不停蹄。鸭儿哟,一看自己光着脊。吟罢一笑,不想让人认出是苦的。
三十年间,我向国外荐介中国当代作家两百多位,使其作品变成英文、法文以及其他外国文字,让世界知道这边也有会写的人。编书一千余种,两亿余字,精彩推广逾百万言,默读的书文恒河沙数。但毕竟心骚手痒,趁更深时也试着重操旧业,创作长、中、短篇小说及散文随笔一千多万字,出版专著近一百部。也曾仿《陋室铭》作茧而自缚之:醉心于文学梦中,隐身于文学圈外。盖因我的时间本就比别人少,这样总能省下一些。回望我与文学,正好比十七岁暗恋一女,二十七岁廊桥初会,山盟海誓,富贵贫贱威武皆不移不屈,此情非世间万般好处可以换得,自然也不是千重困苦挡得了的。
这部文集所编入的篇章,全都是这些年里,我为自己主编的中、英、法、双语文学书刊所撰序、跋、评中可以找到的一部分,另有一些已年久散佚,无从找起。虽如此,甫一汇集仍令我惊悚,我非评家,亦无文坛统领之才,书中文字仅为尽其职能。今得以首次结集,欲效前人愧称敝帚自珍,又恐伤了以敝帚归拢的真正值得收藏的他人珍品,遂换一句话说叫作收捡。时逢公历新年,农历岁尾,借此收捡一下自己的旧物,庶几不算是一件无聊的事吧。
顺便,忍无可忍向读者泄露一点天机,在这部冠名珞珈之子的大型文库中,唯我与校长的身份是双重的。事情原本由我发起,密谋于教育家刘道玉先生米寿之际,二十五位昔日就读于武汉大学的作家联袂出版一套文学丛书,献给我们敬爱的校长,让他高兴,按照自己的规划往一百二十岁上雄赳赳地活下去,争取看到明天他所理想的教育。不料消息走漏,校长高屋建瓴,要把一碗水端平,提出文、史、哲、美、经、理、工、商学子应兼收并蓄,因此改作家文丛为多科学子文库,推荐选拔百名之众,由他亲任主编,撰总序并领衔首卷,命我执行。又致函以转告诸学子:时间紧迫,务必抓紧,也希望入编的校友们大力支持,把这套文库作为我们大家献给母校的一颗赤子之心。我已老迈,将与各位校友互相勉励。
我今忝列,与有荣焉,且颤颤然。幸喜学无止境,亦无止时,不及处愿余年踏镫加鞭,以求不污珞珈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