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赵丽宏
我小时候住在苏州河南岸,河对岸的河滨大楼,是当时上海的公寓楼。这幢由犹太人沙逊建造的七层楼公寓大楼,占地超过一个足球场,曾被誉为亚洲公寓。童年时代,我无数次眺望这幢大楼,也曾无数次经过它面向苏州河的显赫大门,好奇地往里窥望,看不真切,是一个神秘幽深的世界。我没有机会走进这幢大楼,但这幢巨大的楼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对我而言,一直是一个谜。
近,读了徐策的长篇小说新作《魔都》。这部小说像一幅篇幅浩繁的工笔长卷,精细生动地剖露了苏州河畔的一段历史,为我解开了河滨大楼之谜。《魔都》是徐策长篇三部曲的第二部,这个长篇三部曲,就是围绕着河滨大楼来写的。部《上海霓虹》,写的是四十年代末到六十年代初,《魔都》写的是六十年代中期,也就是那场史无前例的浩劫。
这是一部有着极其鲜明特色的海派长篇,小说中的情节描述、人物对话,有明显的上海腔。小说的叙述风格,绵密周到,不厌其烦,如评弹说书,细流涓涓不绝蜿蜒;如苏绣织锦,针线密集百色交汇;也像无微不至的工笔线描,不仅把复杂的故事情节交代得滴水不漏,也把人物的音容和内心刻画得细致入微。作者不慌不忙地讲着他的故事,读者却不会嫌其繁琐絮叨,因为,这些精微的描述,剖析人性,关乎生死,无不紧扣着人物跌宕的命运。小说如现代版的《清明上河图》,徐徐缓缓地展开,引人入胜,让读者随着这些带着上海味道的文字,走进河滨大楼,窥见大楼里的杂色人生,见识那个匪夷所思的时代。
小说中,一个时代的风云变幻,几代人在这个时代中的挣扎沉浮,汇聚在一幢大楼里。河滨大楼里的人物形形色色,不同的阶层,不同的职业,不同的性情。有住在豪华套房里的富商、高官、外国侨民、医生、名演员、围棋国手、大学教授、摄影师,也有住在辅楼小屋中的娘姨、帮佣、裁缝、富人的乡下穷亲戚。特殊时期,大楼里的所有居民命运都遭突变。在喧嚣混乱中,人性扭曲,河滨大楼像一个超级大舞台,演出了一幕幕超出现代人想象的人间荒诞剧。
读《魔都》时,我想起苏联诗人马雅可夫斯基的一首诗。他访问美国,在纽约的摩天大楼外面遐想,大楼的每间房间里正在发生什么?他在诗中想象自己劈开了一幢大楼,使里面的每一间房间都暴露无遗,暴露的瞬间,呈现的是一片泛滥的欲望之海。这是诗人的幻想。《魔都》中的河滨大楼,也像是一幢被剖开的建筑,所有曾经私密的房间都公之于众,但这种公开,不是一个瞬间,而是一个漫长的时代。每个房间里发生的故事都不一样,每个房间的主人都无法掩藏自己的隐私。马雅可夫斯基刀劈摩天楼,表达的是对西方生活的鄙夷,而徐策的小说对河滨大楼的剖露,则是折射了一个时代深刻的悲哀。
《魔都》为读者展现的,并非都是世道的灰暗和人性的扭曲;人间的情爱,人心中对美好的憧憬和追求,在艰难时世没有被扼杀淹没,很多这样的细节,如珍珠嵌在混浊的泥流中。小说中贯穿始终的重要人物祖鸿和娇鹂,他们的恋爱经历了辛酸曲折的过程,却不乏人性的亮色。竟然还有这样的景象:外面铜鼓咚咚敲……但关上窗子,窗帘一拉,并不妨碍老婆婆与儿女们用喷银的茶壶,煮上一壶格雷爵士红茶,细细一注,咕噜噜泻入骨瓷杯里,喝下午茶。母女们交流,只说英语……
医院、大学、里弄居委、宾馆、商场……在小说中,建筑和人一样,是有生命的。《魔都》中的河滨大楼,在作者的笔下发出奇妙的喘息。随着故事的展开、人物的活动,小说中不时会出现对建筑风格的描绘,门厅、电梯、走道、阳台、游泳池、豪华的套间客厅、逼仄的辅楼小屋,让读者如临其境。
《魔都》的故事情节,以河滨大楼为中心,向城市的四面八方辐射。小说中出现的很多地方和场景,都是我熟悉的:苏州河,天妃宫,邮政总局,河滨公园,曙光电影院,外白渡桥,外滩,市立医院,上海大厦,和平饭店,南京路,虹庙,中央商场,西郊公园,万国公墓……徐策对这些地方的描绘,生动、细腻、准确,有些场景,也是我在那个时代曾经亲历的。读这部小说,引起我很多回忆和共鸣。
徐策的创作态度是严谨的。他写上海的长篇小说三部曲,篇幅超过百万字,可以说是史诗式的叙写。而这样的史诗,凝集在一幢大楼中,我们可以从中读到一个时代真实细致的悲欢沧桑。这部小说的价值和意义,就在于此。徐策是一个沉得住气的作家,他默默地写着,不事张扬,写河滨大楼的两部长篇小说出版后,似乎没有被太多人关注。但我相信,这样的小说,一定是有生命力的,对于上海这座城市,它的价值和意义,不应被忽视。
河滨大楼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被加高了三层,变成了十层大楼,随后又迁入无数新居民。这幢大楼的居民的命运,一定也在随着时代的变迁而发生各种变化。在徐策的第三部长篇中,大概会看到这种变化吧。我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