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 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谁拦得住决意赴死的人呢!
自杀的人躺在落红繁杂的坡地,斑斑血迹像是盛开的花儿,一把手枪冷冷地落在他扭曲的躯体旁。不远处,努力在世间开到荼蘼的樱花,几乎繁华落尽,不复烂漫。曾经的倾城倾国,抵不过风云一变。
我没有目击其事,是从疾速如风、铺天盖地的新媒体获得图文 信息的。当时,我正在店里吃鱼丸。他并没开枪,是跳崖——这个上周还和我有过接触的人,从清水寺距山坡十二米的舞台上纵身一跃,状如落英。
名入世界遗产的清水寺,像美人的肚脐眼,嵌在京都音羽山的半腰,有着令人折服的美丽。上年深秋,他陪我赏枫,称倘无此寺,此山便要逊色几分,正如中国古人所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上山进寺,我闹不明白他为什么先要带我去地势险峻的舞台,闹不清站在悬空舞台上招手让人担惊的他,为什么会没来由地向我介绍一句日本俗语:日本人每当下定莫大决心时,总爱说“抱着从清水寺的舞台跳下去的决心”。现在,我总算明白了。
小野说话时很少喜怒形于色,脸上波澜不惊,眼神向来冷若冰 霜,只有那两片匀称的嘴唇微微启合,泛出一丝微笑,时而彬彬有礼,时而含讥带讽。
抬脚出寺,他仍不忘强调:“顾桑(日语,先生)请记得,我们做事就是要抱跳清水舞台的决心。”
我未置可否:“世上很多俗语都是应时应景而生,要不是清水舞台地势让人生畏,你们这句象征性的话,也许会找另一个地方出生吧。”
他持起了异见:“呃,这可不是象征性的话,也绝非无关痛痒之词,史上称,江户时代就有二百三十四起跳崖事件,此后前仆后继者不计胜数。”
数字如此精确,不愧是研究历史的。我忍不住揶揄起来:“小野君是否清楚,有多少人的自杀欲望,是被这煽情的俗语激起的?是否清楚,您那些下了莫大决心跳崖的同胞,是否都能完成心愿?”
小野并没在意我的不恭,淡淡地报以一笑:“也真是怪了,跳崖者的生还率,听说高达七八成。”我还没笑,他又云淡风轻地紧接一句:“但前辈们都说,如果有跳崖的决心,世上就该没有办不成的事,也许正因为这个缘故,清水舞台今天仍是日本自杀者青睐的终 极地。”
下山,他不忘回望清水舞台。那时节的四周,热烈的气息环抱着树木,红枫飒爽,白云流过蓝天,而一股凉意却在秋色浸染的京都,摆脱阳光的纠缠,沿着我的脊梁骨“嗖嗖”地往上爬。
京都风姿绰约地迈过了千年的门槛,中国文化的痕迹处处可 见,如身上的刺青,刮也刮不掉。小野就说了嘛:“为什么要忌讳曾经的中国化呢,要是没有当年的师承,日本文明难道能像孙猴子那样从石缝里蹦出来?可惜……”
他没说下去,但我能窥测他的心思。
我哪能想到,孙悟空百计千谋都渴望出世,小野却处心积虑要采取这一种极端方式谢世!
后续报道说,在他的住所发现了落在书案上的遗言。像是一 组自由律俳句,也像是汉诗:
来世不可待,经年悲喜净如镜,往世不可追。 蝴蝶落吊钟,往事浓淡色如清,安然入梦乡。 生之空,死之实,万籁静寂,高洁清和转鹤飞。 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遗言并非原创,字字句句发散着中国文化的味道。不少文字 有其出处,如“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出自庄子,“蝴蝶落吊钟, 安然入梦乡”则是与谢芜村的名句。集句式的遗言,透出禅宗与道 家的宿命观、无常观,在这个樱花的国度里,提示人们不要为他的 凋零而伤悲,与梦同消为好。“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出自《世说新语》,是我平时爱说的一句,不想小野学以致用了。他曾认真地 说,日本文化如果去除汉诗简直没法谈下去。他和许多日本人一 样,从小爱写汉诗,不胜?惶的是,没修成正果,举国连个像样的汉 诗诗人都不见。
收尸队推断,死者之所以带上枪,是怀着万一跳崖不死就继续 枪杀的决心。
有这样的决心,哪能死不成?!
小野如愿死去,在自杀率高居世界榜首的日本,不过是激起了一层小涟漪。新闻转眼成昨,我却无从化解。
媒体称,小野教授“光荣结束生命”的“神秘力量”,乃是对日本 现政府解禁集体自卫权、冷对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的“死谏”,其生前访谈就曾说,“解禁的结果只能是给美国人当炮灰”“别误了亚 投行这辆公共汽车”。我心知肚明,真正让小野骨子里绝望的,是 日本当今政府对侵华战争认识上的严重倒退,以及由此导致的冰 冷多年未见回暖的日中关系。连着几年,他的文章,但凡检视日本二战罪行,反对日本修宪,为中国倡设的“亚投行”和“一带一路”叫好,几乎都要被日本右转的学界称为“献媚中国”。有一年他 就慰安妇一事发声后,刚出校门就被人一拥而上贴了个“日奸”标签。
现在,你可以大致猜测到小野这个日本左翼历史学者的身份了。
天生自带忧郁气质的小野,在美国留学时和我师出同门。这下,你也可以明白我为什么对他的自戕伤怀了,还有一点我没告诉 你,他自杀前三天,我们还在岚山诗碑前有过一段交流或曰争论。
又是山。
是的,我喜欢爬山。这并不是因为才情饱满,也非豪情逸兴, 而是觉得人应该登高。你想啊,一个人因为位置高低不同,看见的 世界面貌也不同,所以得高瞻,得远瞩,也须有高可登。每到一地,有山登山,有塔登塔,登山则情满于山,观塔则意溢于塔,心胸廓 大,眼界无穷世间宽。李白诗云:“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 还。”惠特曼则说:“无论你看得多么遥远,在此之外有无限空间,无论你算得多么长久,在此之外有无限时间。”
闲居非吾志,研究历史人文于我也是一种登高,“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
在中国抗日战争国共两党的作为上,在对汉奸的审判上,我和日本同道小野有许多问题未达一致。我和小野站位不同,纵然学问见识上惺惺相惜,但在原则问题上却常常针锋相对,锱铢必较。我哪能想到,无意中的过激言辞,竟点燃了他心底隐藏了很久的自杀引擎。你可能会问,他为什么不采取切腹这个为多数日本人热衷的死法?我在反复咀嚼中,总算在脑海里搜索了一点儿迹象:切腹,那是武士道,是军国主义的架势,不好不好。
我正在他的国家做访问学者,研究课题是华侨华人和中国革命及其他。只有我知道,所谓中国革命及其他,实际上是讲中国抗战,但我想避开这敏感的字眼,起码在日本是敏感的。我的日本导 师东山广达心知肚明,却听之任之。
意大利当代学者阿甘本有个颇具意思的观点,认为不同的人 都是选择从不同的“自己的古代”进入当代的。套此理论,你可能 由李白的盛唐、王安石的北宋、林则徐的虎门销烟,或从鲁迅的《狂人日记》《阿犙正传》进入当代中国,可能从惠特曼的《草叶集》进入当代美国,从明治维新进入当代日本……我呢,则有所偏好地想从抗日战争这个重大事件进入我的彼岸国度。
在此之前,对早已融入了美国主流社会并信奉自由主义的我来说,中国与自己似无关系,那只是父辈们的祖国,意味着过去,如同熟悉的陌生人;对发生在中国的事情,我一向地喜欢用美国的尺度来衡量。直到有一天,我发现父辈们与这个过去的国家死死生生都有着割舍不去的千丝万缕的关联,才引起了特别重视,并选择了进入这个国家的方式。这也算是自由主义者各自决定其办法与命运吧。
中国对日抗战,若从卢沟桥事变算起,长达八年;若从“九一八”事变算起,长达十四年;若从甲午战争算起,甚至从一八七四年日本侵略中国台湾的牡丹社事件算起,往事越百年。一寸山河一寸血,不道人世犹有未招魂。回顾这段血泪史,虽然最后获得了光荣胜利,但漫长的过程中,“可怜无定河边骨”,三千万人的累累尸山,能容“春闺梦里人”轻言遗忘?
我和小野对这段历史有着共同的兴趣和爱好。在我们之前,有关中国抗日战争的著作和论文已经汗牛充栋,研究越来越细致,具体人物的行踪和几乎所有大事的时间、地点和产生的影响,基本 得到了必要的考评。纵然如此,这一领域尚有许多工作可做,因为 我注意到,大量的研究反而导致这样一个倾向,撇开国共双方和日 本各说各话不表,有关学者或者语出惊人,或者人云亦云,在随意 的相互借鉴中不时以讹传讹。
“为了和平的伟大战役,我们要用同样的坚韧的线编织……我 们编织,永远编织,把耐劳的生命编织进去,编织进鲜红的血液、绳 索般的筋肉、感觉、视野……” 我们在美国时就曾一同哼唱惠特曼的诗,激励编织出属于我 们的书和文字,完成在我们看来的“和平的伟大战役”。岂料,革命尚未成功,他就不知缘由半途而废,实在令人瞠目结舌!
其实,他对我说过日本也是亚洲第一个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川 端康成的那句名言“有思想的人哪个不想自杀?”他在日本常常这么孤独地走着,常会无由地一个人自言自语:如果发生非常纠结、 郁闷和痛苦的际遇,是自残自刎自沉还是跳崖?也许投身清澈水潭算是较好的归宿吧?他说他来美国前就为这事斗争过,但遇上 自由女神后就被她高举的火炬给烧灭了,回到日本却死灰复燃,又 孤独地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
我是在中餐馆享用福建鱼丸时得知小野教授的不测之灾的。 这地方是他带我寻访到的,只因我曾向他提及,小时如何流着口水 听父亲津津乐道讲述舌尖上的福建鱼丸味道。
我的父亲诱我以鱼丸美味,我的朋友小野留给我死亡之味。
死有什么好怕的呢?《荀子》称“生,人之始也,死,人之终也,始终俱善,人道毕也”;《列子》说“十年亦死,百年亦死”;《庄子》云 “生者死之徒,死者生之始,孰知其纪?”老子死后,他的朋友前去吊丧,只哭三声就离开。死有什么呢,只不过是回归大自然,或者是出一次远门,做一个长梦。惠特曼则如是放歌:“我歌唱生命,可也 清楚地懂得死亡:今天我走着、坐着,阴郁的死神像条狗跟着我,这已经有些年头了——有时他挨着我,近得脸对着脸……”
对早就萌生殉志一念的小野来说,这么些年来一路的好山好 水、好男好女,也已经赠他一个有所意义、有所留恋的自然和生命。
对正常的生死,我吝于付泪。人来世间,死是迟早之事,何须 痛哭?但正处英年的小野,突然以自杀的方式告别,就让我一时无 法释然了。
世事有远因近果,有偶然必然,没有无因之果,也没有无果之因。这一回,小野做了因果的主宰,也做了因果的奴隶。他生平第一次不再追求学问和荣誉,而对人生感到疲倦,只求解脱和忘怀。
“生死悠悠尔,一气聚散之。”深深哀切中,我心里有个声音道:“小野君,你把我扔日本了!”
为小野之故,这可能会是我最后一次上音羽山,经清水舞台。在阴雨和忧伤丛生之地登临送目,只见一只大鸟在纯净、清冽、激荡的风中!其羽,有声如啸:“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千啭不穷,满山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