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本的故事中,多了一个和龙城比邻的小城,永宣;多了一个暧昧复杂,难以判断的局外人,陈医生……西决任教的班上有一位学生昭昭因为家里出了变故无家可归,西决便把她带回了三叔家一起生活,昭昭患有天生的血液病,在又一次突发病症中离开了世界,西决迁怒于昭昭的主治医师陈医生,认为是他抢救不及时造成的。
许多年后——“龙城三部曲”新版序言
我跟我的编辑说,已经是第三版了,能不能放过我,我实在不知道序言又该写什么。她说,不能。于是,我还是得把一些话写在这里,在你们翻开这第三版的陌生封面之后,故事还是那个发生在龙城的故事,而许多年后的我,早就和这一版的封面一样,成了一个陌生人。
只要西决、东霓和南音还是熟悉的就好——此刻的我真的已经非常厌倦谈论自己的作品了,更何况,是谈论这部我无论怎样都绕不过去的“龙城三部曲”。我动笔开始写它的时候是十二年前,到结束的时候也是八年前的事了——不管我在这之前或之后都写过什么,很多人对我的记忆依然是关于龙城的郑家。这样挺好。其实有件事情是我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某天我跟朋友聊天的时候,她说“龙城的郑家”对她而言,是一个理想中的“Dream Family”,所以她愿意待在那里,就好像挨到了饭点热情的三叔三婶就会留她一起吃饭。热闹的一大家子人,小叔会在饭桌上转文,西决越来越像三叔那么沉默寡言,东霓会起劲地说别人的坏话,顺便跟陈嫣有事没事地杠一下,然后南音会在敏锐地嗅到战火气息的时候立即站在姐姐这一边,而三婶——就像所有宽容的母亲那样担心客人没有吃好。
能遇到这样的读者,是我此生的运气。这种运气让我对人生保留着一种基本的信念:我相信即使所有的意义都是自欺欺人,我也依然能平静地活下去的。自我并不重要,创造了什么也并没有青春时以为的那么重要——一滴水终归要消失于海洋,只有大海才是重要的。不过那片大海的重要性已存在于“我”的时间之外。做梦也未曾想到,恰恰是这么多年以来,所有读者们对我的接纳与期待,把我变成了一个——如此佛系的人。
我曾经非常喜欢在“龙城”系列的各种前言后记创作谈中,讲述那个“屠龙少女”的故事——这很做作,我知道,不过彼时的确是这点做作支撑着我度过艰难写作的无数个漫漫长夜。于我,写长篇小说,就像是学习一门屠龙之技。这个技法全部的秘密,存在于相信龙的确存在的人们之间——你说它像庞氏骗局我也无力反驳。如果你相信它,你就必须接受一个基本的设定,掌握了屠龙之技,就是要去杀龙的。我想也许终有一日,少女会在好不容易找到的龙的面前,放下屠刀,忘记所有的技法。也许是因为她已苍老,也许是因为——她突然在怀疑,屠龙究竟是为谁呢?如果说是为了救赎自我,她觉得她不配;如果说是为了守护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上大部分的芸芸众生,似乎也不配。
若真有那一日,“写作”还是否能称其为“写作”?就到时候再说好了。尤其是,经历了2020年以来的种种,愈发觉得,写作真的是件很小很小的事情。
如果你是在很多年前就看过“龙城”系列的老读者,谢谢你了。
如果你是新读者,祝阅读愉快。
2020年6月22日 北京
序幕
那个小镇又来了。
天空蓝得让人觉得过分,房子的屋顶是红色的,反正是做梦,我也总是来不及怀疑为什么一整个镇上只有这么一栋房子。在我小的时候,这个镇上有时候会有一个卖风车的老爷爷,他穿着一件黑色的棉衣,一双胶鞋,还戴着一顶鸭舌帽,身后有无数绚烂的风车。风车变成了一堵会颤抖的墙,流转着这个世界上所有我见过的和没见过的颜色。美丽的颜色总让我有种它们一定很好吃的错觉。第一次做这个梦的时候,我是个小学生,我觉得我已经是个大孩子了。我在饭桌上跟全家人说,那间房子的屋顶真漂亮,红得就像一条展开来正对着阳光的红领巾。那时候我应该是才戴上红领巾吧,还总是喜欢对大家炫耀这样刚刚来临到我生活里的东西。
可是爸爸在很专心地看新闻,令人恼火——新闻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一群穿着深色西装的人在一个叫作钓鱼的地方走来走去,又不是真的钓鱼。只有小叔很有兴趣地盯着我说:“南南,你的梦都是彩色的吗?”然后小叔笑了,他说,“南南真了不起,我听说,会做彩色的梦的人比较聪明,我的梦从小就是黑白的。”妈妈这个时候从厨房里走出来,端着一大碗西红柿蛋汤:“那还用说,我们南南当然聪明了。”于是爸爸就皱起了眉头:“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当着小孩子的面夸她聪明,对她没好处的。”但是他这句话一点用都没有,因为我已经用力挺直了脊背,让紧绷的、蓬勃的骄傲把我的身体变成一根蓄势待发的弹簧。
冒着热气的西红柿蛋汤就像是一个硝烟刚刚散尽的战场。
哥哥在一旁说:“聪明什么呀,都上小学了,还不会用筷子。”——那时候他是一个讨人厌的初中生,虽然我知道他每次都是在故意惹我,可我还是每次都忠实地生气了。我毫不犹豫地把右手五个手指往里弯曲一下,在他的手背上重重地抓了一把,非常笃定地说:“你的梦是彩色的吗?你的梦才不是彩色的,你的梦是黑白的。”哥哥脸上完全是阴谋得逞的笑容:“不会用筷子的人就是不聪明。”“坏家伙!”我用力地嚷起来了。
“郑南音——”妈妈的语气变成了警告,“你干什么呢?”门铃突然间急促地响了起来,成串成串的“叮咚”声。会这样按门铃的人,只有姐姐。不公平,要是我这样按门铃,爸爸妈妈就会说我捣乱的。果然,妈妈急匆匆地站起来,对着门口喊一声:“东霓,来了——”
可是现在我长大了,那个小镇上卖风车的老爷爷很少出现了。有的时候,一边做梦,我还能一边思考,他或许是死了。如果这个小镇真的是我的,我应该能在某个地方找到他的墓碑。要是找不到,就说明,他可能还是会来的。因为他和他的风车已经陪伴了我这么久,我没有道理不安葬他。不知什么时候,我就来到了那个红色的屋顶上。我坐在那里,这么些年了,有人长大,有人变老。有人出生,有人死。我常常问自己,为何在这个梦里,我明明感觉到自己还是童年时候的我,可是同时我心里还是知道,这些年发生了哪些事情呢?搞得我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长大。
我知道哥哥变成孤儿以后来到我们家,我知道爷爷奶奶的死,我知道姐姐走了那么远最后还是回来了,我知道大伯变成了一个很老的婴儿然后在睡梦中离开了,不过他还是在他活着的时候见到了姐姐的小孩,他的外孙——虽然郑成功看上去是从外星来的,但那不重要……好吧,我还知道,哥哥和小叔爱上过同一个女人,后来这个女人成了我们的小婶,并且生下了我们最小的妹妹,北北。——如果用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追忆一遍的话,就会觉得,怎么死了这么多人?如果把当中的岁月像水那样缓缓倒进去,倒进这些事实里面,温柔地搅拌均匀,或许可以慢慢地叹口气说:“伤心的人真多呀。”
那屋顶上的瓦片已经陈旧了,但是在我面前逼近的、倾斜的天空还是崭新的色泽。你是怎么做到的呢?我想问它:你已经活了那么久了,为什么还能这么新鲜和轻盈?
总是故地重游,可是每一次,却都没有时间仔细看清这小镇的风景。这次我才知道,原来那房子的后面,是一个幼儿园。准确地说,是幼儿园的废墟。一个小朋友都没有,所有的器械都是锈迹斑斑。跷跷板从中间断掉了,搭成了一个带着刺的三角形。秋千是静止的,秋千架的顶端原本装饰着两只白色鸟的头,现在一只变成了浅灰色,另一只不见了。只有滑梯看上去完好无损,跟四周的残局相比,完好得像是一个静悄悄的阴谋。不过滑梯上面落满了灰尘,我记得原先通往顶端的台阶每一个都是鲜绿色的,绿得就像我最讨厌吃的菠菜叶子。我为什么会知道它是绿色的呢?
那是我曾经的幼儿园,我早已长大,所以它早已成了遗址。
其实我还记得,在一个阳光灿烂得有点不留情面的午后,幼儿园阿姨罚我站在屋檐下面。因为我不肯午睡,我要回家。她们不准我回家。我抱着我的那个脏兮兮的兔子枕头,站在那里。面对着满院子的秋千、滑梯、跷跷板——它们因为无人问津,因为寂静,瞬间就变得面目冷漠,它们本来应该比那些阿姨友善一点的,它们是我的伙伴,可它们也救不了我。我还以为得到这个惩罚的自己再也回不了家了,如果不能回家,那我和所有这些伙伴也会突然间开始彼此怨恨。过了一会儿,我突然看见围墙上面是哥哥微笑着的脸:“南南,南南,过来。”我听见墙后面似乎还有一阵笑声,是姐姐。
“南南,过来呀。”惊愕让我的小腿肚子在微微颤抖。可我不敢,因为阿姨说我不能乱动。她们已经不让我回家了,我落在她们手里,除了听话,没有别的办法——我还是相信一件事,就是只要我乖乖地听话,还是会有人来对我好的。哥哥突然翻到了墙头,骑在上面,像是骑着旋转木马。姐姐的笑声又传了进来:“快点呀,笨蛋。”我眼睁睁地看着哥哥一点点踩着墙上那些砖堆出来的花瓣的空隙,爬了下来,稳稳地踩在我们幼儿园的地面上。他跑过来,抓住了我的手,说:“咱们走。”于是他拉着我的手,把我带到了墙边。“爬上去,南南。”他肯定地说,“别怕,我在后面,掉下来了我也可以接着你。”我都不知道我当时算不算是害怕了,总之我稀里糊涂地就真的爬了上去,哥哥也爬了上来,他抓着我那件粉色的罩衫后面的带子,像拎着一件行李。
那是我第一次坐在墙头那么高的地方看见世界。那是我第一次可以低下头,看着围墙外面的姐姐。“下来,南南,咱们走了,不在这个鬼地方待着。”她仰着头看我的时候,阳光铺满了她的脸庞。她的嘴唇真红。
就这样,他们俩劫狱成功。
直到今天我都是懦弱的。可是我觉得正是因为那件事情,或者说,自从这件事情之后,我就养成了一种模糊的习惯,在情况很糟糕、很令人绝望的时候,我会莫名其妙地相信着,一定会有奇迹出现的。幼儿的逻辑没能力询问哥哥和姐姐怎么知道我在受罚然后来搭救我。其实答案很简单,他们俩在奶奶家吃完午饭,没事做,决定到我们幼儿园来看看我在干什么。然后就撞上了我可怜巴巴站在屋檐下的场面。
但是当时的我想不到这个。所以我只能相信,我原本就是一个会得救的人。
第一次,我在这小镇上看见了一个闯入者。我在屋顶,他沿着那条我一直都在走的路,绕过了幼儿园的废墟,缓缓靠近这所房子。我凝视着他的身影,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呼吸着寒冷的风。所以,小镇的冬天来了吧。当我发现季节的变化时,他的脚步声的质感也变了,像是在踩着积雪。一道阳光也随之炫目起来,带着类似金属,面无表情的肃杀气——还是做梦好啊,郑南音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然后我就醒来了。发现飞机正在以一个艰难的角度往上爬。龙城像一件陈旧的行李,被我们遗忘了。江薏姐微笑着从邻座转过脸:“南音,你睡得真是时候,恰好就错过了起飞那一小会儿。”我也对她笑,我现在不像以前那么爱说话了。因为总是会有很多细小的事情在我想要开口的那一瞬间,南辕北辙地堆积起来,在脑子里堆成一片闪着光的雪地,让我不知道第一句完整的话,究竟要从哪里来,就像不知道第一个脚印,究竟要踩在这雪地的什么地方。所以我只是笑着凝望她的脸。这一年多的时间,我觉得她变了好多。虽然笑起来的样子依然潇洒,可是脸上有了种说不出的痕迹。
我知道她也在认真地端详我。她说:“你是不是有点紧张?”我犹豫着点了点头。她说:“也对,你的人生从此不同了呢。”她的脑袋轻轻地靠在了椅背上,含着笑,优雅地扫了我一眼,“了不起,南音,这么年轻就有很好的开始了,想想都吓人呢——我能不老吗?”她似乎是把自己逗笑了。
“总得发生一点好的事情吧。”我只好这么回答。
我不知道她是真的没听见,还是装作没听见。总之她开始低下头去翻看飞机上的那些杂志了,对话就这么结束了。不知不觉间,我把额头抵在了机舱的舷窗上,圆形的。飞机的窗子总是冰冷,让人觉得外面的天空貌似温柔晴好,其实那种柔软的蔚蓝是被严寒冻出来的。我觉得我需要仔细地从头想一想。想想刚才闯进我梦里的人。想想我的小镇上第一个过客。短暂的睡眠中,我没能看清他的脸。可我知道他是谁。
“我再也不想看见你。”我说。
“你每次都这么说。”他说。
“这次是认真的。”
“你下个礼拜就会改主意。”
“滚!”
“你的性格真是糟糕。”
“滚蛋!”
“不能文明一点吗?你哪儿还像个女人?”他脸上的微笑,和童年时的哥哥如出一辙。
“滚远一点!”我认为这句要比上面那句文明。总是这样,我在不知不觉中,就恼羞成怒地接收了他言语之间的所有讯息。
“好,我滚。但是我爱你,这总不关你什么事吧?”
“南音。”江薏姐的声音从那本摊开的杂志上方传过来,听上去闷闷的,“到了以后,你是打算住我那里,还是住苏远智那里?”整句话问完了,她也没有抬头。
很简单的一个问题,可是要想真的回答,是很累人的一件事。所以我只好冲着她笑,我自己也知道,这挺傻的。她笑着摇了摇头,像是自言自语:“真羡慕你们这些年轻人,有的是力气折腾。”
我想是在江薏姐跟空姐说“我要咖啡”的时候,我看见了那朵云。形状真的很特别,乍一看就像是公园门口的石狮子。可惜舷窗的视觉范围太狭小了,我用力地看,也只能稍微多看那么一瞬间。但我还是必须尽力地好好看看它,因为我知道,我和它再也不会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