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发生在两个平行宇宙之间的故事。一个是我们熟悉的宇宙,另一个宇宙因为病毒感染,一半人与另外一半人对立。在上海市中心的一家剧场里,根据《麦克白》改编的沉浸式戏剧《不眠之夜》正在上演。平行宇宙的通道在剧场打开,来自另一宇宙的李诗行和顾小溪在戏剧上演的同时,仿佛演员一般展开冲突。然而,他们却遇到了自己在这个宇宙的共同爱人——戏剧制作人陆克。三小时的戏剧落幕,李诗行虽取得了胜利,却为了陆克的幸福,放弃了爱的执念,回到自己的宇宙。与其在国王宝座清醒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沉睡一晚——一场特别的恋情跨越时间线华丽上演。
不眠之夜以后
吴霜
离开上海已经半年多了,入睡之前,还常常怀念南方的雨。
《不眠之夜》是在上海写的。这篇小说中的沉浸式戏剧《不眠之夜》剧场,真实存在于上海北京西路的麦金侬酒店。
我是在一个雨夜,被朋友邀请,去看了这场戏的。现在回想,那真是人生中的一个魔法时刻。
□019年5月的一天,到剧场门口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天空飘起了细雨。我陪朋友在门口等人,不一会儿肩膀已经湿了。剧场门口,已经有很多华衣美服的观众在等候入场。看着忙碌生活的人们愿意抽出一整晚的时间,把自己收拾得光亮有趣的样子,看着他们脸上满怀期待的表情,让我也对这部剧充满了好奇;就连淋雨的等待也变得愉快起来。
观剧的过程,小说里已经表达了八成,无须赘述。(当然,吸血鬼和猎鸦是我的虚构)。小说中对剧作场景的描述,也有艺术加工的成分。也许小说这个呈现,是另一个宇宙的剧场呢?
《不眠之夜》的剧场,有一种极强大的艺术磁场;充满了鲜血、欲望、爱和死亡的味道。在进入的一瞬间,我突然感到一种陌生的不属于东方风格的味道。但那时候,我只顾着好奇后续的剧情,并没有细想。
看完剧出来以后,雨已经停了。上海的夜色温柔而清凉。体力透支的我,去和朋友喝酒休息。坐在酒馆的时候,心中翻涌的情感,久久不能平息。
朋友说,□初看了这部剧,在长达一个月的时间内,他一直失眠,梦到这部剧的场景。
看剧之前,我会觉得夸张;看剧之后,我能理解他的心情。
“我要为这部剧,写一篇小说。”临别时,我对朋友说。这是我能想到的,对这个魔法夜晚□好的感谢和回馈。
那一夜,我失眠了。脑海中一直翻涌着《不眠之夜》的画面。直到凌晨四五点钟,才昏沉沉地睡去。
然而,真正落笔的时候,却遇到了很多困难。这是我创作过的□复杂、过程也□波折的小说之一。
在开始提笔创作的那几天,我反复梦到阿育王古寺。那是我去过的一个真实的寺庙,地理位置在宁波。随后梦中,出现了许多纷繁复杂的佛教意象(金色盘香)和埃及文明的意象(金甲虫)。于是,我尝试用佛教救赎和轮回的观点去创作小说,主角也用了东方人,但创作过程却很不顺利,人物的动机和线索都很奇怪。
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开始思考。随后想到了□□次进入不眠之夜剧场后,嗅到的那一股陌生的气味。那似乎不是东方体系的东西。
几天后的某一刻,我恍然大悟。《不眠之夜》的故事,改编自《莎士比亚》麦克白。从纽约的原版,到上海的改编版,都是属于西方体系的故事。故事的主题,是堕落之罪;剧场的气味,是地狱的气味。掌管这个剧场的神灵,不是释迦牟尼,而是冥王。
说来也巧,那段时间我也写了一个以西方冥王哈迪斯为主角的科幻小说《灰夜居》,故事发生在一个近似地狱的异度空间,想来,竟然和《不眠之夜》的剧场有几分相似。
于是,我调整了小说的故事风格,把主角们换成了西方故事经典体系中的吸血鬼;把故事的主线调整成了“复仇”。然而,正如上海版的《不眠之夜》比纽约版的多了中国风格的白蛇传和竹林一样,我的小说也在一头一尾加上了“东方风格”,属于佛教中的“轮回”“宽恕”的理念。这也算是我自己的梦境吧。
小说初稿完成后,我还是不太满意。作为一篇科幻小说,感觉里面的“科学”色彩太淡了。于是,我专门请教了一个清华物理系毕业的朋友。
问法很粗暴:我写了个小说,里面有个四层楼的剧场,算是个密闭空间,是个复仇谋杀的故事,时间线在三小时内。有什么科学点能用的?!
面对如此“不讲理”的问法,在我的逼迫下,我的天才朋友竟然真的想出了合适的点子。小说中“四级矩”的魔法石,以及□后楼层变形,导致女主主动跳楼牺牲的设定,就是她的主意。事后,她说,是我眼中的热情打动了她。感觉如果不竭尽全力去想,就对不起这篇小说似的。说得我好惭愧……
时逢小长假,为了这篇小说,我专门去小说里提到的“阿育王古寺”住了几天,终于在禅房里完成了修改。
没想到,我回到上海,即将给《科幻立方》杂志交稿的时候,莫名其妙的,小说在寺庙里修改的部分都丢失了。那阵子工作特别忙,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像打了鸡血似的,在一周内,把修改部分又重写了一遍。只记得那七个多出来改稿的不眠之夜,似乎是一场炼狱般的考试。
接到出版社出这本书的邀请后,我又应邀,为《不眠之夜》补充了另一个番外篇——《豆沙包》。李一和住持的关系,出于某些个人原因,在《不眠之夜》小说中没有细写,当然也是怕夺走故事主体的光彩,同时或许可以增添一些神秘感。而在这篇番外中,我写到了佛教高僧是怎样参透量子力学的一个过程,里面有双缝实验和平行宇宙宇宙重叠的隐喻,呼应了《不眠之夜》,也算是自己对□□和科学之间联系的一点想法。
因为故事内容比较“漂浮”,就想加一个世俗温暖一些的食物。关于用什么食物来串起这个充满禅意的小故事,还想了挺久的。后来觉得豆沙包的形状很像基础粒子,颜色二元对立,颇具简洁之美;味道也很素净,全部由食物中□本源的五谷构成,相对合适一些。
人的一生,总会有许许多多的不眠之夜。无论是带我看剧的那位朋友,给我小说提建议的那位朋友,还是我自己,都会经历许多这样的夜晚。而这些难眠的夜晚,也总有各种不同的原因。很高兴,我人生中的有些不眠之夜,和《不眠之夜》有关,和内心深处对艺术、对美、对世界的渴望有关。□终,这些渴望和热爱,定格于纸上,成为一篇小说。它让我感恩生活,感恩友情。也许它不够完美,但足够真诚。
正如小说中所写,“三千世界,灵魂不灭。只有情感,会指引我们,去往心之所向的地方。”
□后,真心感谢我的朋友陆克、王诺诺、席静怡、范翔和佟婕对这本书的无私帮助,谢谢你们。
好像是□□次自己给自己的作品写这么长的创作谈,有些不好意思。
五味人间事,满纸荒唐言,诸位看官,权当消遣。
吴霜,星云奖获奖作家,影视编剧,游族影业文学总监。已在Galaxy’s Edge、《科幻世界》、《文艺风赏》、《新科幻》、《□小说》等杂志发表科幻小说、翻译作品二十余万字。
不眠之夜
豆沙包
灰夜居
不眠之夜以后(吴霜)
非线性的《不眠之夜》(王诺诺)
荒蛮竹海,书写传奇(郑军)
一、冬
南方的雪夜,除了奇寒,更多几分阴冷。漫天的细雪,仿佛星尘正向人间坠落。
男孩晕倒在古寺的山门前。柴犬闻到了气味,吠起来,被李一发现。他将男孩带到了斋房的后厨。热气蒸腾,男孩冻僵的身体渐渐和缓,悠悠转醒。
李一蒸了寺院晚斋时剩下的豆沙包和馒头,装在浅黄色的粗陶盘子里。豆沙包像馒头一般圆滚滚的,皮子雪白松软。豆沙馅儿拌了些素油,磨得很细腻。寺里今日有法会,备了馒头和豆沙包两种主食,但从外表看不出任何区别。这剩下的一些自然也难以分辨。
男孩抓一个匆匆地吃着,撕开后是有豆沙馅儿的,充满孔隙的面皮里,白色蒸汽喷涌而出,清馨的甜味和浓郁的麦香在雪夜散开。
他又抓起一个,这次只是馒头。但没吃几口就噎住了,灌了几大口面汤。
李一问起他为何雪夜来到这里,男孩沉默了一会,说,父亲早逝,母亲重病,家里已经没有一粒粮了。
窗外,雪片越来越大。男孩记挂母亲,执意要走。李一便用油纸包了剩下的豆沙包,又取了自己的蓑衣斗笠给他。男孩小心地将□□裹进单薄的上衣,贴身放着;穿了蓑衣,回身,眼中盈泪,给李一深深行了一礼,便冲进了山雪之中。
茫茫天地,男孩过大的蓑衣,被风吹得不停翻动。
李一看着,不知怎么想起了某个夏日的暴雨,冲刷着溪水中一只无措地石蟹。
二、春
春日,绿柳才黄,毛茸茸的黄雀在枝头欢欣地叫着。
李一本是四川一家寺庙的年轻僧人,是来宁波阿育王古寺客居修行的。他闭关三个月,今日期满,就要离开了。
临走的时候,他经过大殿门口,发现里面正举行着新的剃度仪式。老住持正在给一个八九岁的男孩点戒疤。点好之后。男孩抬起头来,目光静深澄澈,不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
哦,原来竟是雪夜来访的那一位。
旁边一个洒扫的和尚说,听说这孩子母亲改嫁了,为了不给她增加负担,便来了这里。倒是极聪慧的,老住持很赞赏。
男孩向门口望来,似乎看到了李一,又似乎没有。
李一看了一会,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三、夏
夏日,无数黑色的蝉,在碧绿的叶片间奋力歌唱。可叹这小小的生物,于一生之中□茁壮的时刻,竟鸣起了这般雷霆之音。
时隔多年,李一又回到了阿育王古寺。这次,他客居了三年。
当年的男孩,已经成了这里的住持。三年间,他们时常秉烛夜谈。
今晚,李一进到住持的房间,发现茶桌上放着一碟豆沙包。
“说好的过午不食呢?”李一问。
“人生苦短,何必拘谨。”住持露出了一种罕见的活泼神色,和白天的持重迥然不同。
“看来□近有新的参悟?”李一问。
“不错。”住持拿起两只豆沙包,掰开。原来一只是有馅的,另一只是实心的馒头。
“昨夜打坐的时候,看到一个实心的颗粒穿过一道很窄的缝隙后,变成了两个。两个颗粒表面看上去差不多,其实却不同。就像这豆沙包和馒头一样。奇怪的是,这两个颗粒又似乎并未分开,处于‘是’与‘非’之间,或者说,同时处于‘似是而非’的状态。随后这两个颗粒靠近,产生了交叠,交叠的部分,变成了一片虚空。”
“虚实相生。交叠的地方是‘虚’,说明两个颗粒都是‘实’。□初的颗粒,也是‘实’?”李一问道。
“不错。”住持答道。
“一个实体,分化出两个等量的实体,能量又没有损耗,似乎是不可能的。”李一有些疑惑。
“而且,还同时处于‘似是而非’的状态。”住持说。
“这可否用来解释‘三千世界’?”李一思考。
“我也这么认为。”住持笑了。
两人就着茶水,静静吃完了豆沙包和馒头。
“三千世界,都从□初的一个点生发出来,既有相似,又有不同;并以一种并非常人能理解的方式,同时存在。我们目前所在的世界,只是其中一个。”李一说。
“这些世界之间,可能偶然会有叠加,叠加的部分,即‘虚’的部分。‘虚’的世界有一些不确定的规则,或许不是我们能理解的。”住持答。
“这也许能够解释我几天前打坐时候,看到的一件怪事。”李一眉头锁了起来。他举起自己手上那串戴了多年的佛珠。住持静静等待。
“我看到了我的佛珠、一只金甲虫,一个个子很高的陌生男人,和一团红晕。我能感觉到那团红晕的气场,是我的孙女。但十分奇怪,就是‘似是而非’的感觉,是我的孙女,同时又不是。”
“你在担心,是世界的重叠?”
“似有可能”。
两人再无别话。只有夏风,从窗口的缝隙穿过。
四、秋
秋叶落在屋檐。时至黄昏,古寺起了山岚。
一匹奇特的山岚飘过寺院门口。
暮色渐沉,神佛寂静。阿育王古寺,露水在石阶上凝结。
山岚徐徐飘着,不紧不慢。李一注意到了这有些奇异的山岚,便一路跟着,向前走去。
不知不觉,便走到了茶室。那卷蜜糖色的山岚飘到茶室门口,终于随着一阵山风,散作不见。
李一走进茶室,见到了那个曾在打坐幻境中见到的男人——陆克。他便走进屋子,装作一个普通的洒扫僧人。
临别前,他悄悄在窗前留下了自己的佛珠。
今晚,是在这寺院的□后一晚。虽然身体状况不佳,李一还是缓缓登上了后山,中间歇了好几次。
他能感到,自己的心脏在不堪重负地跳动。
明天,他会向住持辞行。大限将至,只怕此次一别,今生便无缘再见了。
佛珠送出,他□后的心愿已了。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从山上望下去,古寺小得宛如沙盘。银钩似的新月缀在大殿飞檐。
不知怎么的,李一想起了豆沙包的味道。自九岁那年起,这味道伴随了他的一生;每次出现,都夹杂着寒冷又温暖的雪意。
涌现岩就在前方。李一艰难地攀坐上去,闭上双眼。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