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二十年前，我有缘全程参与苏州博物馆新馆建设，受贝聿铭先生及诸前辈启发，日久濡染，又兼潜心参悟，渐窥美术馆建设与运营之奥。这既是偶然，又是一种奇妙的缘分。2013年末，我有幸执掌苏州美术馆，这亦是一种偶然。既来之，则安之。我抱着如履薄冰的心情，施展策展、学术研究及推广等诸多构想，栉风沐雨、惨淡经营，积累不少经验及收获。苏州美术馆的策展与运营，终与之前的路数大不一样。
文化是一座城市的灵魂，美术馆则是一座城市文化实力的重要标志。众所周知，苏州美术馆乃颜文樑先生于1927年在姑苏城南宋代名园沧浪亭亲手创立。岁月空移，九十三载韶华如驶。烟雨画桥、枕河人家的苏州依然妥妥地充盈着诗性、画意和灵秀。颜文樑先生“希望我山明水秀之苏州，成为世界美术之中心”的莹莹初衷亦岿然薪传，熠熠生辉。来自何方？“一个人一个馆一个城”便是苏州美术馆不变的初心和永恒的学术追求。情归何处？苏州所独具的历史文化内涵及其所蕴含的珍贵人文精神，永远是我们铭感难忘的精神家园，永远是我们思念的浓浓乡关，更是苏州美术馆所仰赖的深深血脉。
万事开头难。苏州最灿烂动人、最脍炙人口、对外影响最为深邃者，应首推她的历史文化。我选择最为吃力不讨巧的学术研究入手，全面提高统筹利用“外脑外力”的能力，实现对海内外人才资源的合理高效利用，打造学术新成果的高地。“结硬寨，打呆仗”，组织团队，奔波于各大图书馆、档案馆和田野乡间，搜罗文献，查证史实。选题攻坚，既勤搜博采，校勘辨订，又取精去粗，开创新义。殚精覃思，既承人文之精髓，又衍文脉之正道，唯勤劬撰次有关苏州的“学问”及其记录和研究，探得英华，发扬光昌。故在2015年，我首次提出“苏州学”之概念。后又汇集一批海内外优秀学者，精诚合作，潜心营造“苏州学”研究原创性体系。宏观远瞩，苦心孤诣，综合运用历史学、社会学、人口学、经济学、统计学、人类学、训诂学和美学等相结合，率先推出荟萃海内外优秀学者以世界视野研究苏州的论文集，陆续出版关注研究苏州历代人口变迁、经典文学艺术、大运河历史文化、民风民俗等九部专著。宏业艰巨，跬步今始。
展览者，文心也。苏州美术馆的策展与“苏州学”息息相关，浑然一体。高更画有一幅不朽之作，题为“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谁？我们向何处去？”。“苏州学”以弘扬苏州优秀历史文化为帜志，而展览既高扬苏州历史文化之优秀品格，又洋溢着“苏州学”之高远气韵。披荆斩棘，个案深研，自典型破题，将苏州美术馆带入一个累累硕果的崭新阶段。
一是重寻经典之人。历史是人民创造的。欲知晓一地之文化，应重点研究此方土地滋养陶冶之人民，尤其是代表人物。苏州名人灿若星辰，文采风流，为天下冠。此苏州人民当引以为自豪者。苏州现存最古老的古典园林沧浪亭内建有五百名贤祠，刻有594位道德才学忠义俱佳的名贤像。名贤祠廊柱上撰有清两江总督陶澍亲书对联：“千百年名世同堂，俎豆馨香，因果不从罗证；廿四史先贤合传，文章事业，英灵端自让王开。”辱蒙名人亲友厚爱，赐以名人日记、书信及照片等，均为经年未见的珍贵文献，如获玑璧。一个个寂寥而充实的日子，在默默整理发掘名人日记书信、治学随笔、亲友影像中不知不觉度过。点点滴滴积累储存，再联贯组织，始得粗就櫽括，终以一个个文献展的形式呈献给观众。自2015年始，苏州美术馆先后举办“贝聿铭文献展”“苏州美术馆建馆九十周年大展——颜文樑文献展”“吴中耆宿——张一麐文献展”“俯仰两无愧——叶圣陶文献展”“诗人导演——费穆文献展”“吴门巨擘——吴?木作品展”等。撷范仲淹之情怀，扬顾亭林之气节，林林总总，“开拓万古之心胸”。先贤之道德文章、功业事迹、高风亮节和襟怀气度，观之使人如觅获夙心，虽不能探骊得珠而心向往之。
二是重现经典之事。往事如烟，世间万物不停变动。许多事或久湮尘土，或散失已远，或面目不清。后人把卷，往往如坠深谷。从中外文史典籍中披沙沥金，挖掘出代表着苏州浩瀚历史文化长河中重要的“事”。尤以“多重时间——苏州与另一种世界史（Histories of a Global Hub）”为主题，苏州美术馆于2016年夏主办“苏州文献展”，全面展示苏州与海上丝绸之路间生动的场景，娓娓叙述苏州与世界的相遇、交融与互动。澄怀观道，重新发现全球文献展之先驱——“1937年吴中文献展”。抚今追盛景，感慨万千重。当时推动重振文化自信以期“救亡图存”的“1937年吴中文献展”，远远早于始创于1955年的德国卡塞尔文献展。苏州美术馆遂尽心尽力搜集整理彼时展览之目录、古籍善本、书画及报刊，得以主办“1937年吴中文献展研究展”，复原和重构当年集苏州公立和私立收藏之大成、向公众展出文物书画典籍6000余件之空前盛况。八十三年前的“1937年吴中文献展”彰显了苏州历史文化之光芒万丈，八十三年后的展览策划象征着我们这一代人不背初衷、矢志不渝薪传苏州文脉的艰辛跋涉。
三是重觅经典之物。聚焦重要的“物”自明代以降在苏州历史、文化、艺术、商业及对外交往之独特地位。历经千辛万苦，苏州美术馆于2016年末主办“姑苏繁华录——苏州桃花坞木版年画特展”，从享有“东方古艺之花”美誉的桃花坞木版年画锲入，展出典藏于法国国家图书馆、日本神户市立博物馆、日本町田市立国际版画美术馆、辽宁省博物馆等最为秀雅隽永之雍正、乾隆两朝“姑苏版”。汇集中、日学者一致的研究成果认为，在清代前期和中期，一批熟稔“姑苏版”的工匠，东渡日本长崎，传去“姑苏版”技艺，影响了日本“浮世绘”的产生，而日本“浮世绘”又影响了法国印象派的产生。太平天国战乱之后，桃花坞木版年画的工匠纷纷迁入上海，催生了小校场年画；还有一批工匠进入“点石斋”，逐渐开启了上海月份牌艺术。美轮美奂之桃花坞木版年画所带来的思考，海内外为之惊艳。苏州，特别是她的文化，始终与世界紧密关联，绽放出她特有的开放和包容。
四是重绘经典之景。唐代诗人白居易曾写下：“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杜荀鹤则写道：“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沈复在《浮生六记》用如珠玉般的文字，娓娓道来苏州平常人家恬淡精致的生活，直到今天依然能够深深打动我们。“江南”不只是一种地理概念，更是中国的文化符号，而苏州则是江南的典型人文活态存在！苏州美术馆自2015年始策划承办永久落户的“江南如画——中国油画作品展”，并已连续举办三届。经过中国油画学会最具权威性的油画家和专家严格筛选，展出10件颜文樑艺术奖作品、20件颜文樑优秀奖作品和入选作品140件左右，以及詹建俊、靳尚谊、许江、全山石、钟涵等30余知名油画家的特邀作品30余件。每届展览均吸引6000余件画作投稿参与初选，这些画作倾心表现江南生活、江南景观、江南文化以及江南人文，均是令人留恋神往的优美画作。“江南如画”展已成为我国油画界重要的高端学术品牌，有力推动了中国油画的创作以及东西方艺术精髓的融合，推动油画家们焕发出崭新的创作热情，涌现出一大批精品力作。恰如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油画学会主席、中国美术学院院长许江所说的：“让这园林的精神进入到绘画中来，移步易景，巧于因借，简约宏美，逐步建构中国油画的语言之道。”“江南如画”展又浓缩了当代油画家的文化追求，蘸满饱含深情的画笔写出江南的诗性表达，绘出东方绘画的自信，堪为令人向往的江南神韵和中国故事不可多得的美好表现。
五是探索沪苏“双城”美术展览一体化。上海和苏州具有共通的文化根脉和共有的精神家园，文化交融方兴未艾，渐成上海和苏州一体化发展的题中之义。紧紧抓住长三角一体化上升为国家战略的重要机遇，苏州美术馆自沪苏“双城”美术交流互鉴入手，以江南文化为共同的文化标识，仅在2019一年间便策划一系列“双城记”美术展览活动。2月，策划主办“意象江南——庆祝新中国成立70周年艺术大展”，先后在苏州美术馆和上海刘海粟美术馆举办，获广泛好评； 7月，推出“三生长忆是江南——海上名家姑苏诗意作品特展”；8月，联合上海市书法家协会主办“初心?前行——庆祝新中国成立70周年上海书法名家特展”；9月，主办“寻觅江南——乐震文、陆春涛双个展”。这一系列高质量的美术大展，立意都是促进沪苏文化交融，抒写美学与江南文化认同和追求积极融入长三角一体化大战略。通过“借船出海”，将长三角地区最好的美术资源聚集到展览中，不仅把中国现代艺术梳理了一遍，挖掘了江南文化的厚重内涵，还有效输出了苏州的优秀文化品牌。
六是大力引进海外艺术菁华。譬如，以“人诗意地安居”为主轴，撷取“艺术行家中的行家”——建筑师予以关注。经过两年多艰苦努力，迄今最大规模的柯布西耶展得以首次离开法国本土，远渡重洋在苏州美术馆举办。展览以色彩为全新视角，既展现柯布西耶在1920-1930年代的“纯粹主义”、1940-1950年代的“粗野主义”、1960年代的“抒情和光明”各时期的建筑代表作，又精心挑选柯布西耶鼎盛时期创作的油画、设计手稿、雕塑等百余件，深受来自全国各地观众的追捧。贝聿铭先生曾说：“我至今仍记得勒?柯布西耶来到麻省理工时的情景，与勒?柯布西耶在一起的那两天可以说是我建筑教育中最重要的两天。”柯布西耶的17件作品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中心收编进名录。在中国城市建设正处于由量的扩张向质的提升的关键期，重温大师的作品，探寻大师的思想，推动艺术界与规划建筑界心存泉石、面向未来，共同研究如何提升城市规划建筑的品质，让城市发展更具诗意的美，具有深远的现实意义。
展览者，作品矣。“作品作为作品缔建一个世界。”（海德格尔语）展览是一种塑造美的艺术，亦应有一种感染人心的魅力。策划展览的过程，亦是创作艺术品的过程。每一次策划乃活法，皆是创造，都是心灵深处流淌出的灵泉。意匠独运，玲珑活络，动静观瞻，有千岩万壑之趣。若能将展览做成展览，只是凡品。若能用主观印象于客体，紧守中国的传统审美趣味，又与当代理念和当代技巧相结合，呈现得有声有色、富于韵律，就不简单了，已登堂入室，可称不可多得之佳作。我逐渐探索出了一套表现性与写意性融洽的展陈语言，将内在之真淳隽永与外在精美艺术熔于一炉，深造自得，满怀生机。把握展览的整体美学效应，精心组织，力求体例谨严、编次合法、布景内敛、字体俊秀、色彩雅致，配以线条和灯光的专业运用，尽得写意美学精髓，使观众心与展同，情与展谐，流连忘返。
展览的学术翔实，贵在学养；而展览异彩纷呈，却是才气的表现。顾恺之曰：“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之中。”我完全颠覆文献展古板静止的固有印象，赋予“剧场性”和“跨媒质性”，虚实相生，以虚喻实，以静制动。我尤其重视展陈品质，特别设计每个展览各自特有的差异化展陈方式，注重每个展览背后不同的时代背景和特征，营造出每个展览独有的氛围和韵味。展陈手法上既古又今，既中又西；既重色彩，又重材质。展陈语言上，既有架上绘画，又有影像和装置；既有静态的文献资料，又配以所处时代的诗歌、音乐和照片，求其神似，求其境界，求其情韵。
念兹在兹，放大每个自策展览的辐射和溢出效应。我特别重视展览图录和书籍的品质，坚持一流的展览配套一流的图录的理念，组织国内最好的策划设计出版团队，精心编纂，不舍昼夜。策划、编纂、组织出版的《姑苏繁华录——苏州桃花坞木版年画特展作品集》是最为成功的范例。秉持“用当代的语言把中国传统文化传递出去”的设计理念，延请国内最为出色的设计师刘晓翔担纲，以当代设计语言来衬托古典之美，以中英文排版方式、字体、颜色等对比造成的视觉冲突，以不同的页面尺寸、不同的纸张厚度，以及书封上被木刻刀刻出的镂空等重新诠释桃花坞木版年画。该书一经问世，屡获国内外大奖，分别有“中国最美的书”、第64届国际设计竞赛全场大奖（NY TDC 64 Best in Show）、美国设计协会“全球年度出版物设计大奖”(The ADC 97th Annual Awards-Bronze)、日本东京2018年度大奖（Tokyo TDC Annual Awards 2018）等。展览图录的火热表现，在海内外显著提升桃花坞木版年画的认知度、美誉度和影响度。
展览之外，我对苏州美术馆的诸项建设亦投入了许多心血。致敬苏州美专校刊《艺浪》，推出《艺浪》苏州美术馆馆刊，辑录理解、阐释和弘扬苏州美专精神之每一点小小的努力，以铭记颜文樑先生“谋艺术进步和社会改善”之理想和追求。引入虚拟空间的自助服务。官网全面改版升级，采取国际最先进的slider滑控操作模式，充分提升用户的访问体验舒适度；“微信公众号”主动推送服务和活动资讯，方便市民查询场馆资料信息，并可预约报名参加公共教育活动等。利用虚拟现实技术和网络技术打破了美术馆实体场馆的局限性，扩展美术馆的延伸空间和社会职能，满足市民群众对于美术馆的各种功能期许，足不出户就可以享受到高质量公共文化服务。推出“苏州文献展”“姑苏繁华录——苏州桃花坞木版年画特展”等网上全景虚拟展览，为市民群众打造一个无边界的网上虚拟美术馆。利用先进的多媒体和网络技术，将美术展览、馆藏作品及相关信息资源以数字化的形式进行展现，以交互方式实现苏州美术馆的展览、研究、教育功能。市民群众随时随地都能了解苏州美术馆最新的展览信息、展览网上实景展示，还能在线观看“美术馆里的美术课”、“相约美术馆”系列讲座、艺术体验等，查询欣赏馆藏作品、咨询预约公共教育活动。突出实体空间的创新体验，以免费的无线网络环境打底，在苏州美术馆建成大型数字互动墙。全面展示馆藏油画、中国画、粉画等资源；方便观众随意查看馆藏品图片及近期展览展品图片，达到展览永不落幕的效果；实现双向便捷互动，观众可采用挥手、手指停留等方式隔空操作观看，还能点赞、下载；实现同步大数据采集、统计分析观众的喜爱偏好；实现作品图片“带”回家，观众对准二维码扫描，可以把作品图片直接带回“家”反复观看。通过加快与现代科技、“互联网+”深度结合，全面转型升级公共文化服务的内容和形式，苏州美术馆已经成为技术新应用和服务新方向的重要策源地和枢纽，努力让最新的、最有吸引力的、最优质的文化和科技新成果、新服务惠及更多市民群众。
梵高说过：“你是麦子，你的位置在麦田里，种到故乡的土里去，将于此生根发芽……”苏州美术馆近年来倾重力打造一个又一个有温度、有内涵、有品位的展览，厚植于苏州这片文化沃壤，挖掘和诠释苏州丰厚的文化历史内涵，给予观众美的陶冶。这些展览推出后，大受社会各界欢迎，上级部门、业界同行、媒体朋友，或是普通市民，均予以肯定好评，深感欣慰。“江南如画——中国油画作品展”荣获文化部全国美术馆优秀展览项目和国家艺术基金资助项目；“苏州文献展”“颜文樑文献展”分获文化部全国美术馆优秀展览提名项目；“姑苏繁华录——苏州桃花坞木版年画特展”获国家艺术基金资助项目，相关巡展获文化部文化志愿服务典型案例。苏州美术馆连续跟踪三年的大数据统计分析亦显示，20-40岁的中青年观众占总参观人次的46%，成为观众的主要群体；以“苏州和江南文化”为主题的展览吸引的观众人次占总参观人次的57.3%，其中“贝聿铭文献展”成为最受欢迎的单项展览。
百年易尽，天地无穷。以上枚举之“人、事、物、景”，仅是历史文化沧海中一朵朵浪花，却代表着苏州人民的文化创造，是苏州历史进步和文化繁荣的真正产物，承载着珍贵的中华人文精神，体现着真正的中国精神意蕴，昭垂万世。正因为“苏州学”有着不可重复的独特性、在地性和民族性，以“苏州学”为根基的展览才有生生不息的生命力，才有立足于世界的独立性。
《荀子·劝学篇》曰：“真积力久则入。”晚学天性鲁钝，惟以至拙，极无可如何之诚心拙力，用情展览之中，放怀展览之外，透过展览表现出千载之覆，与观众共语丹青，与观众追思澹远，与观众相悦灵心。筚路蓝缕，传承文脉，缺憾还诸天地。庄生云：“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晚学学问才识浅陋，难以胜任巨著，惟尽炳烛之明，写出此篇拙文，而所抒实未尽也。抚躬自思，殊觉愧赧。弦歌相续，存乎一心。亟盼有志之士热忱襄助，垂晖映千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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