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不想活了”的男人
1
第一次见到他，形容消瘦、精神萎靡，这个中年男人看上去虚弱到连独自站立都成问题，是被他的妻子搀扶着进来的。人到中年的妻子体力明显有些吃不消，说现在到哪儿他都得依靠她，再这样下去恐怕得给他买轮椅坐了。
“是得了什么病吗？”我问。
“没有，他什么病都没有。”
什么病都没有，身体却迅速地衰败下去，这让他和家人很紧张，觉得肯定是患上疑难杂症了，家人带着他，去各大医院看了又看、查了又查，折腾了大半年，也没有一个结果，最后医院大夫建议他，去试试心理咨询吧。
他很不情愿地来做心理咨询，对医生的建议颇有怨气，认为自己明明是身体出现了问题，医生没有能力检查出病因，让他看心理完全是推诿的表现。
他带着这种不情不愿的情绪来，自然不太配合，最初的咨询是问一句答一句，不问就不说话，大多数时间坐在我对面，他都阴沉着脸，久久地沉默。我能做的只有耐心等待。
第三次咨询，他突然质问：“你说我到底怎么了？”
我：“你觉得自己到底怎么了？”
他：“我要是知道的话，还到这儿来干吗？”
我：“你不开口，我不能猜。我希望更多地了解你，我想知道你怎么看待自己的症状。”
他：“这么说吧，我这样的人，是最不可能有心理问题的，我事业成功，家庭幸福，儿女优秀，不知有多少人羡慕我的生活。竟然说我有心理问题，真是太可笑了。”
我：“所以你对咨询很排斥。”
他：“是的。我也来几次了，就想知道我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
我：“在了解你更多情况之前，我不能轻易作判断。”
他很失望，不断地摇头、叹气。
我：“虽然你不愿意谈更多，但是你传递给我一种感觉。”
他眼睛一闪：“什么感觉？”
我看着他的眼睛：“你，不想活了。”
他就像被针扎了似的，差点跳起来：“您说什么？我不想活了？”
2
再一次来的时候，他的话明显多起来。
他说：“上次您说我不想活了，当时我很吃惊、很生气，我要是不想活了，干吗还要四处求医呢，我有什么不想活下去的理由呢？回到家里，我一个人的时候，突然发现，您说的很对，我确实常常有不想活下去的念头。”
我：“这种念头什么时候会来？”
他：“夜深人静的时候，空闲下来的时候。”
一旦打开话匣子，他其实很会表达。
他从小到大的成长之路还算顺畅，但家境一般，父亲是小学老师，母亲没工作，一直当家庭主妇，家里好不容易供他上完大学，之后无论工作还是结婚、买房，家里几乎都帮不了他，他全靠自己的奋斗和打拼，人到中年才获得了事业上的成功，也获得了不菲的收入。身体的症状是在事业有起色之后出现的，虽然没有什么大病，但是焦虑、抑郁、失眠还有胃部的不适感一直伴随着他，困扰着他，到最后发展到全身的无力感，那是一种抑制不住的倦怠与消沉，就好像整个人在不受控制地慢慢垮下去。
他的父母都已去世，谈到母亲时他反应平平，情绪没有太大起伏，谈到父亲则神情凝重，如鲠在喉（他父亲12年前就离开人世了，母亲是3年前走的）。
他说：“到现在我都不相信我爸真的走了。”
我说：“哦。”
他说：“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能接受这个现实。”
原来12年前，他父亲罹患癌症，这个噩耗几乎摧毁了他们家，一来父亲是家里的主心骨，二来癌症治疗的花费很大，对于他们这样的家庭负担很重，而那时候的他收入不高，还着房贷，孩子上学花销也大，正是最艰难压力最大的时候，父亲生病这件事，让他有力不从心的感觉，他既不能丢下工作回老家照顾，又无力把父亲接来北京治疗。最后父亲从发病到离世只用了不到半年时间。
我：“我注意到，你谈到父亲的时候难以释怀，谈到母亲的时候却很平静。”
他：“父亲去世之后，我把母亲接来北京一起生活，把她照顾得很好，母亲生病的时候，我们全力医治，她也没受什么罪。她的晚年生活很幸福。”
我：“能否这么理解，你对母亲的平静，是因为你给了她很好的照顾，你对父亲的无法释怀，是因为你多年前的力不从心，那时候的你好像没有办法让父亲享受到母亲的待遇。”
他的眼圈泛红：“是的，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不能原谅自己，我总在想，如果当年我像现在这样有钱有能力，我爸不会走那么早。”
说出这些话，他神情悲伤，长吁了一口气。
这么多年来，父亲之死是他心里不可触碰的痛。不敢去想，不敢谈起。
这份看不见的痛随着他的家境好转而加深，他挣的钱越多，各方面条件越优越，这份痛越会时不时跳出来折磨他、困扰他。在用钱上，他对家人很舍得，但对自己极其苛刻吝啬，有时候甚至到了过分可笑的程度，家人朋友都很费解，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
在咨询中他逐渐觉察，自己对家人的大方，是对过去没有给到亲人更好生活的一种补偿心理；自己对自己的苛刻吝啬，是对自己的一种变相惩罚：父亲没有享受过的，我也不能享受……就像他没有病却不断衰弱下去，也是身体在替他的潜意识表达：以自我攻击的方式表达对父亲之死的愧疚，以潜意识里不想活下去的方式去寻求最终的解脱。
他还是很抑郁，很悲伤。但他的神情，慢慢变得活泛。他的身体，渐渐有了力气。他不再需要妻子的搀扶，每次都自己走进咨询室。
3
好几次，他在咨询中欲言又止。
终于有一天，他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但我担心你会怎么看我。”
我说：“这件事对你一定很重要。”
后来才知，岂止重要，简直就是一块巨石，沉甸甸压在他心头好多年。
原来，当年父亲病重，远在北京无力照拂的他，日日经受着内心的纠结与冲突，难以忍受时，他曾不时冒出这样的念头：受不了了，让这一切赶紧结束吧。
说到这儿，他泣不成声：“我觉得我在咒他，我在暗暗地盼着他死……”
稍后他平复了一些，对我说：“我是不是很坏、很不孝？”
他最终能够说出来，是基于对我的信任，我会如何看待，于他很重要。
稍作沉吟之后，我说：“据我所知，很多人在面对亲人生病的痛苦和煎熬时，都曾萌生过赶紧结束这一切的想法。无论是病人还是家属，面对疾病和死亡的时候，都会有恐惧和慌张，内心深处都想逃离，不想面对，还有一个想法是，不想看到亲人受罪。我的理解是，尽管这些念头会让我们责怪自己，但这是我们人性中最真实的部分，没有好坏，没有对错。”
他说：“有时我觉得是我的这些念头害死了我爸。”
我说：“我们来假设一下，你的念头很厉害，很精准，厉害精准到真的可以杀死一个人，但我想，在你的许多念头里，一定有祈盼爸爸能够活下来的念头，为什么这个念头不灵呢？”
他说：“我爸的病已经是晚期，手术都做不了，根本没法治。”
我说：“所以你爸爸的去世与你有什么样的念头其实没有关系。你不肯原谅自己的，是你不接受自己曾经有过那些念头。”
这话让他为之一震。许久之后，他如释重负，长出了一口气。
4
当他做好准备，可以从心理上真正与父亲告别的时候，在咨询中我用空椅子技术帮他完成了这次告别。
那个过程里，他一边流泪，一边说了好多心里话，尽情、痛快、充分地表达了对父亲的愧疚与思念，当身处父亲的位置时，父亲对他说：“儿子，你已经尽力了，不要责怪自己，爸爸不希望看到你为我伤心，爸爸希望你好好活下去，不然我在九泉之下也难以安心……”
最后，他回到儿子的位置与父亲告别：“爸爸，你走吧，你安心地走吧，我接受你的离去。不要担心我，我不会再责怪自己了，我会好好活下去，替你和妈妈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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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睛一闪：“什么感觉？”
我看着他的眼睛：“你，不想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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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对外发泄，不能对外去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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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篇·二 没什么事情，就是想来看看你 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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