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真的有趣
何夏寿
我喜欢真实。
有一天,祖庆老师给我发来一条微信,说是让我为他即将出版的精品散文集写个序,我不假思索地答应了。我断定我会看到真实。
恕我孤陋寡闻,在教育界,写论文者众之,写案例者广之,但写作并出版散文集的老师并不多。我这样说,不是要抬高散文,也绝不是看轻书写论文案例者。恰恰相反,我特别佩服那些作者,能够从司空见惯的教学现象中类比征引,提炼出真知灼见,且很是写得纵横捭阖,入木三分。由此而观散文,颇多信马由缰,虽也有感草木之微而察宇宙之大时,总是不及论文案例之严丝合缝、谨终慎始。所以总与评职评优失之千里,或许一不小心还会惹上“文字狱”。但我倒是特别欣赏散文这种不于潮流中逐波的特立独行,大概可以称得上是它的一种贵气吧。
散文之贵,贵在其真。这里的真不仅仅只是情感之真。情感之真是文学的共性,连最荒诞的童话、幻想小说都概莫能外。散文之真,讲究作者本身的生活之真生命之真。一如巴金先生的“我的任何散文里都有我自己”。读散文,读的就是作者的任意而谈,无所顾忌。说白了就是“读你”。读“你”的真见闻,真气象,真性情。散文要是没了这些,那活着也是死了。在“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的文化语境里,一个写作者,在众人面前公开“露真”,除了底气还得有勇气。当然,散文也可写些花草虫鱼、山川日月之类的,来个托物言志,明话暗说,在借景抒情的同时,规避一些风险,换得一份保险。可祖庆老师几近完美地避开了它们。他的整部书稿,写作内容全是他的生命写真,其中不乏劲爆之料。我想,他约摸是做好了拉仇恨、惹麻烦、遭口舌的准备了的。而一个执意要将自己剖腹掏心给别人看的人,谁会不称道他的坦诚与率真。这也便是他的真贵了。
是的,祖庆是真人。在《我的顽童岁月》里,他自暴自己是“恶霸”:曾仗着年级高,力气大,常欺侮低年级同学。在《爆米花媳妇》中,则毫不掩饰其“早早恋”苗头:“此后,每到冬天,我便掰着手指头盼望着爆爆米花。其实,是盼望和我同龄的那位小女孩儿。好看。”在《赶坟头》中,他承认自己曾经白吃白拿别人的:“我也曾混迹期间,赶过几次‘坟头’”。这些饱蘸童年底色的照片,其实谁都会有,偶尔翻出来,也算是曝个写真,应是无伤大雅,甚至还可卖个天真,讨个欢心。但当读到《“吾道一以贯之”》,他说起自己曾想跟着周一贯先生学摘文摘卡,最后体验到坚持太难,终于放弃;读到《管大》,他想学管建刚老师办班级作文周报,“很认真地跟着做了一阵——我发现办作文周报这活儿,太磨人了。做了半年,扔了。”我在暗暗发笑的同时,打心眼里佩服祖庆自揭己短的“很傻很天真”,心下嘀咕:作为一名著名特级教师,公众人物,难道不怕别人读了后感叹,以为张祖庆鲜艳得发紫,原来竟是如此的不学好啊!
真人讲真事。专集中《母亲的菜单,世上最美的长诗》《父亲在,菜园在》《是什么不重要,做什么最重要》《说真话,做真人》……不需要读文,光看题目,其文之真之诚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难能可贵的是,祖庆的不少散文,不但能将真人真事写得让人深信不疑,心潮翻滚,而且令你读有所思,思有所悟。在散文写作中,能拥有如此一箭双雕功底的,不是高手也是老手。主打篇《刚好遇见》是典型的怀乡记事散文,讲到他陪同父母回故乡去看“老屋”,无意中遇见了自己多年不见,常常思念,正待寻见的恩师。“风水先生”、“帮父母择屋”、“35年的恩师”……一读到这些个关键词,我便无端地想起《三国演义》的片尾曲“聚散皆是缘,离合总关情”。散文写事,却非为写事,而重在抒情。祖庆深明此理,他在借事抒情,抒发一种近似于哲理的情。他写道:“这真应了‘心诚则灵’这个成语。不强求,不刻意,不迟,不早,就这样,不期然地,刚好遇见。”如果这算是还停留在普通话式的公共模子里,那么紧接着的升华,便是个性独具的祖庆心语:“生活里,真有一种缘分,它像一根缆绳,30多年前打个结,就在你以为它断了,杳无音讯,30多年间,它却一寸一寸地,似断还连,似连若断,断断续续,蜿蜒着。忽然,飘然而至,结的另一头,又续上了。”不经意间,便被这样的心语触动了心弦,你会不自觉地也去触摸自己的“心有千千结”。
真事连真话。人人想听真话,但人人都怕听真话。因为有些真话难听,忠言逆耳嘛。但祖庆说了,且说得很透彻。他坦白自己:“开了公众号之后,后台越来越多留言的朋友,有人真误把我当‘佛祖’了。有问我要课件的,有问我哪一课怎么设计的,有问我要某位名师的视频的,有问我哪篇作文怎么写、怎么指导的,有问我对浙江新高考制度怎么看的,有问我怎么没有哪课书的录音的,有问我孩子出了安全事故怎么应对的,有……”在《我不是佛祖》中,对于如此把他当佛祖,要他普渡众生的,他说了真话:“简单的,回;自己也不懂的,或是非三言两语能讲清的,假装没看见。”我们不禁要问,既然不想回答,那就打死不说“假装”,作个一直没看见岂不更好。《在看不惯先生传》中,他广角式地抨击了很多教育时弊,临了还公然宣称:“如有雷同,欢迎对号入座”。除此,他还公开别人曾经告诫他放弃管理的话:“一把手校长,全国数以万计;于永正、贾志敏只有一个。你是要做一个普普通通的校长呢,还是做一名有建树的老师?”(《愿天堂只有好书电影和美食》)。你这样讲不是在公然冒犯领导,硬拉仇恨吗?数以万计的校长中,不是也有苏霍姆林斯基、陶行知这样名垂史册的名校长吗?许是因了我们这样在想,才不是祖庆。“心如针眼,一颗尘埃,就会让人痛不欲生;心像汪洋,一块巨石,也不会起任何波澜。”他把答案抛给了我们,感佩祖庆的宽厚与豁达。
当然,以为《刚好遇见》仅仅只是祖庆的“保真”,那是吸引不了我一口气将之读完的。是的,牵勾着我阅读的,还有他用自然、朴素、平白如话的文字所营造出的浓浓的趣味。
有趣,是区别文学与非文学作品的一个重要标识,也是甄别文学作品优秀与否的重要标准之一。李贽说:“天下文章当以趣为第一”。在全民审美时代,若无趣,谁愿读?至少,我没有耐心。
在《漫忆童年美食》里,祖庆这样写:“我常常躲在他们身后,眼巴巴地望着满桌零食,总希望它们掉几颗在地上。可是,它们从来没掉地上过!我暗暗发誓,等领到第一笔工资,我一定全部换成花生米、兰花豆,一次吃个够!”一句真情痴语,令人莞尔,重温了童趣;“聚会的时候,要是谁突然掏出一堆廿度糕,一桌人,欣喜不已。三下五除二,一筒廿度糕落肚——一筒廿度糕,肚子吃半饱。一桌美餐,剩出很多。其实,餐桌上,任何一盆菜,都比这廿度糕贵。可,这帮温岭‘廿度’,就是爱吃廿度糕。”《家乡的年糕》,让一群故乡的游子,凭着感觉吃。吃得任性,吃得动情。他乡共食家乡粮,何人不起故园情,回味了天趣;“再过几年,老水鬼永远地走了。小水鬼离家越来越远了。”《两个水鬼》,机心巧运、妙思巧构,体验了机趣;《一部减肥史,几多辛酸泪》,作者煞有介事地向人传授“减肥没有任何秘密,就是‘管住嘴,迈开腿’6个字”,前来“取经”的人,常常一脸失望:“这样啊,谁不知道?可臣妾就是做不到呀!”,感受了谐趣;“把鞋拎手上,贼一样,蹑手蹑脚,上楼。”在《失误也美丽》中,见证了张暖男“爱江山更爱美人”的情趣……
许是自己和祖庆一样喜欢玩玩小文,发发小感,竟自忘了是应他所嘱写序,倒成了自己在写一篇散文似的,但大约是写不出他的这一番“真的有趣”的贵气的。我得打住了,因为你也一定已经产生了一读为快的兴致。那么,赶紧往下翻,“真人”在书里。此时去,《刚好遇见》。
2019年6月16日于浙江省绍兴市上虞区金近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