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这本《三国史》是教育部约定的一本高等院校文科教材。当时写了一大部分,没有写完,因为赶别的工作,就放下了。这两年又拾起来写,断断续续,现在才算写完了。时过境迁,这几年文科教材似乎不怎么提了。但不管如何,这本书,是我作为教材写的,而且是作为高校文科教材写的。
虽然拖拖拉拉写了十来年,但我确实是费了一番心思的。如何写好一本高校的教材,也确实并不容易。
作为历史教材,应当包括两方面内容:一是基本历史事实;二是对这些历史事实的理解和认识。
叙述历史事实,就不容易。历史事实是客观存在的,只有一个。但一经人心反映、人手叙述,只有一个的历史事实会变成多个。秦始皇,只是一个人,他的一生经历也只有一条线,但自古及今历史家手下写出来的秦始皇,却有千百个,大别之也可以分为好的、坏的两个。又如曹操,只有一个,而历史家手下的曹操便有多个。
既然如此,历史哪还有真实?还学个什么意思!不要急,也不要灰心,学习历史还是有意思的;学历史也是大有用处的。
随着人类社会历史的发展,人类理性的进步,人们对历史的认识会一步步摆脱愚昧,逐步认识客观历史事实的本来面目。当然,这里也要说清楚一点:绝对客观真实和绝对真理是永远也认识不了的。因为客观也是在不断变化的。我们所能认识的,只有相对真理。但相对真理会一步步接近绝对真理。人们能认识相对真理,一步步接近绝对真理,已经了不起。试想,人类今天的科学能认识多大一点客观宇宙真理?但这就已经不得了了,人已经能飞上天,飞越地球,飞上月球。何况还会不断进步,接近绝对真理!历史也是如此。人们对历史的认识,会一步步接近历史真实。今天的人类不是已经聪明多了么?智慧多了么?对人类历史的认识,不是比古人已经高明多了么?人们对历史的认识会逐步接近“透”的。
将来对秦始皇的认识,对曹操的认识,都会逐步接近于“一”的。
有一个故事,说一个人过马路,违犯了交通规则,被警察叫住训斥了一顿。这人悻悻不平,过了马路,回头望着警察愤愤地说:“你早晚逃不出我的手心!”警察好奇怪,心想这是个什么人?赶上去抓住他盘问。最后,他说他是火葬场的工人。这是一出滑稽剧。
我们历史家才真可以说,凭你是谁,也逃不出历史的批判,逃不出历史家的手心!丘吉尔也好,斯大林也好,最终都逃不了历史的论定。即使不能盖棺论定,终有论定之日。谁来论定,历史来论定,历史家来论定。
“上帝”赋给历史学、历史学家的使命有二:一是研究历史,总结历史认识和经验,提高对历史的认识,对社会的认识,对人类自我的认识;二是把总结历史得来的经验和认识普及化,使它成为全人类的文化财富,使人类逐步脱离野蛮,走向文明。
没有历史文化的民族,是愚昧的民族;没有文化修养的人,是愚昧的人。
科学是重要的。没有科技,经济建设便是一句空话,社会进步也是一句空话。但要注意:建设的道路、路线是要政治家来制定的。没有鉴往知来、前知八百后知八百的本领,政治家就会领错路。领路人一出错,科技家十年二十年的惨淡经营便会毁于一旦。政治家前知八百后知八百的本领从哪里学来?学历史,学文学,学哲学,学人类积累起来的一切知识、智慧,一句话,从文化修养、文化素质中来。其中历史知识,又是最重要的内容。
在经济建设高潮中,重科技是必然的、应该的。问题在于不要忽略社会科学、人文科学。忽视了,天才都跑到科技中去,文科都是些二流、三流的天赋,会出危险,也会出悲剧。
从这个意义上讲,写教材,写通俗读物,使人们都能从历史知识中提高文化素质、文化修养,都是极重要的工作。
历史是大有学头的。
为《三国史》写序,却有感而发,信笔而书,写了这些。看看,觉得保留着也好。现在学历史吃不饱饭,学生都不学历史了。我倒觉得学历史,推广历史知识,传播历史经验,是极重要的工作。已经学历史的,饿着肚子也要坚持工作不动摇;没有学历史的,有聪明才智的人也要到历史学里来。历史是民族的命根子,是智慧的源泉,不要使历史学断了烟火。
回到《三国史》来。
写这本教材,我曾要学司马迁。顾炎武曾说过:“古人作史,有不待论断而于叙事之中即见其旨者,惟太史公能之。”《日知录》卷二六“《史记》于序事中寓论断”条。历史是事实,写历史就是要写事实。但作者总会有自己的感情和倾向性,而且人人都会有所蔽的。一指当前,不见泰山。作者对历史都会有自己的看法和论断。顾炎武认为自古以来的史家,能把论断融化到叙事中去写历史的只有司马迁能做到。我说,自古以来的中外历史记事和著作,没有不是在作者主观思想指导下(也可以说是在著者偏见指导下)写出来的,他的著作都有他的思想感情和倾向性,也都有所蔽。我的体会,顾炎武所说寓论断于叙事之中的精神实质,毋宁是在说别人写历史、写人物传记多是写行尸走肉的,而司马迁写的传记是写活人的。
我想学司马迁,把论断寓于叙事中去,但我做不到。后来我觉悟了,司马迁也不能完全寓论断于叙事中去。寓论断于叙事,并不排除于叙事之外另有论断,司马迁就常常用“太史公曰”来发议论。发发议论,大概是作史者所不可避免的。我写三国史,只要能抓住“三国史就是写三国史实”这条主线就好。把“寓论断于叙事”理解为把历史写成活人在活动,不要写成行尸走肉,没有灵魂。
我的论点(包括分析)也很多。除去引用别人的都有注明外,一般都是我的“一家之言”。读书少,别人的著作多有读不到的,而且一部分是七八年前写的,如有别人的见解而没有注明,就算是“英雄所见略同”吧。这本《三国史》是教材,不是专著。不过我学习三国史的心得、理解、认识,大多也注入这本书里了。
文字,我是力求生动易懂的,注意了文字的可读性、吸引力。注意使读者有兴趣读下去。但有一个矛盾,我引用古史记载的地方很多。我这样做,也有一个想法:如果高等院校历史系开“三国史”,也一定是高年级的选修课。这些年来,高等院校历史系教学中也有一个不够注意的问题,即不重视引导学生读古书。一个大学历史系的学生怎能不读点古书?如果一个高等院校历史系毕业生,不管是以世界史为主还是以近现代史为主,连《史记》《资治通鉴》都没有摸过,实在是不能算及格的。而且,我认为古人写的历史也很生动的,反而比我翻译成的现代汉语更生动,更有可读性。不改写成现代汉语,既不减生动活泼和可读性,又读了古文,何乐而不为?
同样的理由,我在“建安文学”一章里选录了几首古诗和王粲、曹植等人的诗。这些诗都是脍炙人口的名作,过去的学人多能上口背诵。作为一个大学生、特别是历史系的学生,应该有读读这些诗的修养,所以也就不惮其繁地选录来了。
既然是学习三国史,自然就首先需要介绍一下陈寿的《三国志》,因为今天我们所能知道的三国时期的史实,百分之八九十来自《三国志》。
陈寿,蜀汉人。蜀亡入晋,他写《三国志》,在当时就被认为是“善叙事,有良史之才”《晋书·陈寿列传》。清朝史学家王鸣盛、朱彝尊称赞他记事翔实,不为曲笔。评价都是很高的。也有人认为陈寿说诸葛亮“奇谋为短”、“应变将略,非其所长”,是陈寿故意贬抑诸葛亮,是报私仇(寿父为马谡参军,谡诛,寿父坐被髡),这是对陈寿的诬蔑。诸葛亮是大政治家,但就不是大军事家,不怎么会打仗。陈寿的话,是公正的。
《三国志》的缺点在于太简略。南朝刘宋时裴松之奉宋文帝命为《三国志》作注。东晋以来,三国史史料的出现已渐渐多起来。裴松之广泛地加以搜集,他的三国志“注”,实际上是三国志“补”,他是《三国志》的大功臣。读《三国志》,不可不读裴注。
需要读的参考书,我这里再特别推荐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卷五十九至卷八十一。这是司马光撰述的黄巾起义到西晋统一的一段历史,正和我现在这本《三国史》时间相同。《通鉴》写得好,是古今都交口称赞的。他当然要比我写的好得多,这是自觉不敢和先贤比的。但我也不愿妄自菲薄,我的论点、分析,要比他高明。因为他是11世纪的人,我是20世纪的人。要不然又何必要求读者买我的书、读我的书呢?岂不是浪费读者的时间和金钱!
当代人写的三国史和魏晋南北朝史中的三国部分,我不介绍了。读者可到图书馆去看、书店去买。在附录里我介绍了一些论文,有的是有启发性的,可供读者参考,有的是我所偏爱的,一般是内容扎实的。
还有一点要说明一句。文中引文所用的二十四史,我有时用的是百衲本或《三国志集解》本,与现用的中华书局标点本二十四史或有个别字的不同。请读者了解。
拉杂写了这些,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