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 读(节选)
《寂静的春天》初版于1962年[1],它催生了世界环保运动和环境政策的发展,被普遍誉为唤醒公众环境意识的启蒙之作。作为一部经典的环保著作,作者除了大量引用科学研究文献体现其科学性,也用了激情震撼如诗歌一般的文学修辞手法,旨在唤醒公众关注,警惕滥用杀虫剂、除草剂等化学品对野生动植物、生态系统和人体健康带来的危害,呼吁人们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越来越多的科学家、决策者和公众接受并肯定了此书的价值,连出于担心自身行业利益受损而竭力反对甚至诋毁此书的美国化学界也最终转变态度,于2012年将其列为“国家化学史上的里程碑”。即便如此,围绕此书的争议始终未曾消散,这与作者融科学的理性和文学的感性为一体的独特写作方式有很大关系,这样的科普写作在20世纪60年代是不多见的,其经久不衰的影响力佐证了这种写作方式在传播理念和唤醒公众意识方面的巨大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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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60年代,是人与自然分割、公众普遍相信人类使命就是征服自然的时代,卡森通过展示自然界是一个相互关联与互相依靠的体系、人类是这个关联网的一部分、破坏关联网的内在完整性最终将给人类自身带来危害等系统理念,成功地唤起了公众的关注。这不仅仅因为她是一位训练有素的科学家,更因为她是一位非常优秀的作家。全书以一个寓言开头,初看有些突兀,不像科学论文或科学教科书惯有的模式,但这是一个有效的文学载体,抒情式的描述,情绪强烈的韵律,诗一般的语言,给人很强的画面感,即刻抓牢注意力,吸引读者继续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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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森毫不掩饰自己对杀虫剂危害的强烈情绪,采用了许多充满情绪感染力的修辞,如“邪恶”“险恶”“痛苦”“死亡”“致命”“垂死”“毒药”等。对一本原著不足二百五十页的作品来说,卡森警醒世人的意图不可谓不强烈,后来有学者将这种写作方式称为“环境灾难式”风格,通过略显夸张的手法激发公众关注,旨在推动公共政策改变。但很多抨击本书的人认为,这样充满文学性的用词缺乏科学著作应有的理性、客观、中立。在这样一种生灵涂炭的行动中保持沉默,我们之中还有谁不枉为一个人?(第七章)这样的问题,有人会认为太感性化,有人会觉得这种哲学性的问题不容回避,也有人认为只有这样措辞才能引起人们的关注,但在卡森眼里,任何一种生命都是平等的,都有它们存在的内在意义,“是否有一种文明,它能够对其他生命发动残酷战争,既不毁灭自己,也不会丧失被称为‘文明’的权利?”(第七章)是对人类文明内涵和外延的一个终极拷问。
总而言之,《寂静的春天》不是一部全面评估杀虫剂等化学品造福和危害自然和人类的著作,贯穿全书的基调更像一个诉讼案子里原告律师充满激情地控诉化学品的危害以期唤醒公众。从这个角度来看,卡森没有详细描述化学品如何造福于人类,有选择地使用支持她论点的数据和信息,是合理的,其结果也是非常有效的。卡森不是第一个发现滥用杀虫剂危害的人,但她是第一个将各种相关信息汇总并以科学手法和富有感染力的文学修辞手段呈现出来的科普作家。
21世纪人类生产生活所带来的环境污染和生态破坏已经影响到远离人类、无人居住的南极大陆,卡森所担忧的人类中心时代正在变成残酷的事实。在这样的历史和现实背景下,期待重温《寂静的春天》能加深和拓展我们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思考,而我们的思考和行动将决定人类和人类文明进程的最终走向。
张雪华
2019年10月11日
译后记(节选)
重译此书,我们有几个目标。首先是保证文章论述部分的逻辑清楚、完整和准确;在此基础上,力求文字简单晓畅,尽量符合中文表达习惯及中学阶段以上的阅读水平;在著作内容上增加部分注释、DDT大事记等,以期帮助读者减少一些学科壁垒。
翻译此书的挑战之一是如何在保证准确性的前提下选择与原文情绪相符的中文词汇。例子之一是第二章的标题“The Obligation to Endure”。以前一些译本直译为“忍受之义务”。然而“义务”一词在中文里除了有“必须”的普遍含义,一定程度上还有法律规定范畴内的“必须”的意义,隐含着“尽义务光荣”的感觉。此章描述的却是人类对化学药品灾害逃无可逃的境况。为此我们和编辑讨论了很久,最后决定译成“无奈的承受”。
另外,本书有一些美国读者的常识被作者一笔带过,考虑到中文读者的需要,我们加了一些说明。比如第七章里农业部官员出席的国会委员会会议,实际上是法案通过之前的必要的听证会,文中农业部官员是作为证人前来表述对法案的意见。我们在译文中增加了一些文字以补全这一隐含信息。文中还有不少与地名密切相关的事例,只有表达清楚不同地点的位置关系,才能说明物种变化的因果关系。比如第九章章末的佛罗里达运河和纽约南部链状岛礁,我们均反复查看了地图以及附近地区的生态环境介绍,确认译文准确反映这些地理环境对鱼类种群的保护作用。
北大生命科学院朱小健老师百忙之中抽空阅读了第十三章,检查并校正了ATP描述中不严谨的术语用词和机理说明,比如线粒体在细胞内的位置体现了细胞的功能。同一学院的罗述金老师协助更新了生态学范畴中的最新术语表述,比如evolution在现代生物学中应该翻译为“演化”,不再用有方向性的“进化”一词,是因为现代主流观点认为即便是物种灭绝也是演化的结果之一,不再有优劣之分。在涉及学科的专业细节上得到的此类指点和帮助难以尽数。首都师范大学王波涛也多有帮助,一并致谢。
翻译此书是一个读者和作者双重角色不停转换的过程。译者开始对各种洗涤剂心存戒备,也更能理解垃圾分类的“麻烦”是必要的;当作者充满激情地描绘未受干扰的自然美景,提醒了我们已经很久没有留意过鸟语花香。这就是本书对读者的意义。在危险还未暴露时,我们在歌舞升平中想当然地觉得政府会严格监管污染,商业机构会担心他们的名声而有所自律。但前端监管属于“We don’t know what we don’t know(我们不知道有什么是未知的)”的范畴,执行的难度很大。真正保险的防御性措施是尽量不去干涉我们周遭的世界。
蕾切尔·卡森的个人经历也引起译者浓厚的兴趣。本书出版之前,卡森已因科普写作成名,后又罹患绝症。在施用农药蔚成潮流的时代,如果没有对周遭世界的炽热情感和强烈的责任感,很难想象她如何顶着化工产品生产厂家和媒体的压力坚持出版此书,并四处演讲大声疾呼。卡森曾因文风“感情充沛”被质疑是否足够科学客观,文中对自然美景深情的描述,用大量数据和事例揭露农药喷洒计划的盲目和无知,都体现了这一点。她也多次提到,即便是“对人类无用”的物种也有其美学价值,人类不应该随意决定其去留。卡森感性的这一面同样令我产生了极大敬意,恰恰是她跃然纸上的急迫和痛切打动了译者。希望我们的翻译能准确传达出这份富有感染力的热切。
2020年伊始,没有任何预警,大自然就给了人类狠狠一击。写这个段落的时候,译者所在的西雅图,全球科技和医疗人员最集中的地区之一,刚刚宣布全民居家隔离。在人类畅想星辰大海、火星移居似乎指日可待的时代,恐怕没有人能预料到,整个地球在病毒肆虐之下竟然没有一处绿洲。这次疫情必定会给人类社会带来巨大改变。地球是人类唯一居所,人类却只是地球上的诸多物种之一,但愿从此成为所有人的共识。
重译此书,重温经典。学识有限,错漏之处在所难免,敬请大家指正。
黎颖
2019年11月于西雅图
2020年3月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