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丁东
《七千里流亡》是一本不寻常的回忆录。作者刘可牧先生1920年出生,1937年七七事变时十七岁,是山东省立第一中学学生。因为拒绝在日寇统治下过亡国奴的生活,该校三百多名师生在校长孙东生带领下,穿越河南、湖北、陕西,最后到达四川绵阳,跋涉七千里,历时三年多。对于人生而言,和平安宁的生活是常人的追求。但对于记忆而言,非常状态的经历留下的印象往往更深。特殊的流亡经历,让刘先生终生难忘。古稀之年,他完成了一部二十余万字的回忆录,详细记录了这段人生故事,并打印成册,征求其他当事人和知情者的意见,有识者纷纷给予好评。2007年,刘可牧先生病故。此书近期即将出版,哲嗣刘庚子希望我写一篇序言,我不能推却他的美意。
讨论这本书的内容之前,先要讨论一下中学教育在不同时代的普及程度。现在中国人的最终学历如果是中学,会被认为学历低。但民国年代情况不同。中国现代学校教育起源于清朝末年。到民国年代,公立学校数量仍然不多,一般是县里办小学,省里办中学,国立的大学屈指可数。加上私立和教会的学校,数量仍然有限。刘先生考取的山东省立第一中学,就是当时该省学子瞩目的赫赫学府。当时中学生在总人口中所占的比例,比今天研究生在总人口中所占的比例还低。所以那时的中学生,就算是相对稀缺的文化人了,年龄也较今天的中学生为宽。而当时的中学教师,与时下亦有不同。晚清到民初那一批掌握新学的知识人,他们的弟子已经可以走上教师的岗位。其中有的可称著名学者,到中学任教的情况并不鲜见。刘可牧先生的任课老师中,李广田、陈翔鹤都是国内知名的学者。其他多位教师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也纷纷在大学担任教职。刘可牧先生因亲炙于李广田老师,而早早登上了文坛,并养成了终生写作的习惯。从这一点上说,刘先生可谓早熟而幸运。
因为老师的影响,尚在初中阶段的刘可牧就向往延安,向往中共。这成为回忆录的基本底色。当时的背景虽然是国共合作,共同抗日,但党派的摩擦,不同思潮的差异,深深地影响着动荡的流亡生活。刘先生把中学时代大体分成两段。前一段是山东省立中学和国立第六中学第四分校,因孙东生、胡干青、丁用宾、李广田等校长、老师主导着学校的走向,给他留下了美好的回忆。后一段完全并入国立第六中学,掌控校园的也成为国民党方面直接委任的官僚,向往延安的刘可牧等学生便处于危险之中,学校也成为他的噩梦。刘先生怀着这样的情感,讲述当年的故事,许多细节惊心动魄。更有意味的是,一些当事人晚年和刘先生再次相逢,回忆录中交代了相关老师、同学后半生的命运。
我读了这部回忆录,还想换一个视角,审视本书透露的三四十年代中国教育生态方面的信息。过去,中共在抗日战争中的办学活动是党史征集和研究对象,得到较为充分的挖掘。近20年来,像西南联大这样代表中国战时教育高端的机构也得到学界的关注,研究已成显学。相对来说,像山东省立中学或国立第六中学这样国统区的学校,研究就比较薄弱。刘庚子在代后记中说,“国立第六中学第四分校(以省立一中为主体)在安校四川罗江以后,师生曾写出过‘流亡回忆’,拟刊印出版,书名《七千里征程》或《在风砂中前进》,由孙东生、陈翔鹤、李广田等老师编辑完成,后书稿竟不慎丢失,未能面世。填补这个缺失是父亲晚年的一大心愿”。的确,人类历史能被记录下来的只是很少的一部分,更多的都被湮没了。这本回忆录能够完成,且能出版,进入公共视野,其填补历史空白的意义不可低估。
在作者突出的主线之外,我还有以下几点感触和联想:
其一,战时政府财政的教育支出是一个尚待研究的课题。刘可牧当时是一个初中生,这方面情况掌握不多,情有可原。书提到了学校争取财政支持的情况,也提到教师欠薪现象。但一些细节表明,流亡师生的经济状况仍较当地农民为优。作者是离开学校逃亡才感到经济的困窘。如果有来自财政支出方面的一手材料,就更好了。
其二,尊重教育仍是当时的社会风气。一所外省中学,流亡七千里,一路颠沛流离,但在沿途各地基本上都能得到善待和安置。可见尊师重教的中国传统伦理观在抗战年代并未断裂。
其三,学校虽在流亡状态,仍然维系了相对完整的课程设置。开设的课程可称文理俱全,有国文、历史、地理、英语、数学、物理、化学、生物、体育、音乐、美术、公民等课,虽然教学效果不一,作者对不同教师各有褒贬,但多数教师都是大学毕业,其中不少还是名牌大学毕业,应当说师资水平可观。
其四,流亡中学生的课余生活相当丰富,有社团,有壁报,有体育比赛,还能组成剧团公开演出、向公众宣传抗日,可见全面抗战初期阶段思想文化的活跃。
以上方面并非回忆录中刻意彰显,但我读后还是感到值得探究。
2019年8月
序二
孙维岳(东生)
十二月深夜里别了泰山,
十二月深夜里又渡了汉江。
我们三百人一个微笑—
对着,
凶险的波涛,
无情的风霜。
十二月深夜里逃出泰安,
十二月深夜里离开郧阳。
我们七千里一个步伐—
跋涉,
在黑暗里,挣扎,
向着自由,
向着光。
1939年7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