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地上写作(代序)
这么多年,我因写作的机缘,走了不少地方。或者说,这么些年,我去了很多地方,寻找我的文学。
朋友周晓枫说,出版三本散文集之后,才能看出散文写作者真正的潜能与余勇。因为散文写作的耗材大,拿缓生的树当速燃的柴,烧不了多久,黑暗和寒冷就来了。
这是几乎所有散文写作者的魔咒。可是,我认为我找到了让我的写作可以无限地延续的办法,那就是:把自己的笔插在广袤的大地上,把自己完全托付给山川河流。
大地的内涵何其丰富:那些高山、大海、河流、沙漠、湖泊,那些古驿道、古桥梁、古城墙、古村落、古战场、古废墟,那些代代相传的文化习俗、制作工艺、民间记忆,那些极为丰富的不同民族的音乐、舞蹈、绘画、书法、文学……
大地一词,关涉史学、地理学、生物学、民俗学、美学等无限的学问。或者说,大地本身就是各种学问的母体。
大地上的每一个细部,都是无比丰富和精密的体系,都传达出关于时间和空间的无限信息。
——这些年来,我喜欢东奔西走,让自己置身于不同的文明场景,与陌生的山水自然、历史古迹对话。
我喜欢与不同的草木待在一起。我相信万物有灵,一棵生长了很多年的草木也会有灵魂的。它们每一棵都长得不一样。它们的性情会被环境改写:一棵长在千年文庙前的柏树会肃穆庄重,而一棵古战场上的老树会像个披头散发的疯子。
这些年我写了不少关于草木的文字。我还和一个在外的同乡好友有一个浪漫的约定:老了,一起相约去故乡的春天里拜访一棵棵老树。走累了,就在树下歇一会儿。
我曾经去不同的民族聚居地探访。我爱西藏的雪、寺庙,藏族年轻喇嘛眼中的忧伤,新疆哈萨克族体态丰腴的大妈轻盈的舞蹈,无边无际的大地,海南的椰子风情,云南丽江充满民族风情的客栈里肆意生长的爬藤植物的叶子,还有广西壮族女子的歌唱……
我喜欢一切的文明遗址。湖北随州的曾侯乙墓里的青铜器的纹饰,四川广汉三星堆遗址里的神秘面具,福建泉州开元寺的东西石塔,河南安阳殷墟龟甲和兽骨上的文字,江西赣南的梅关古道上的关隘,这些大地上的人类文明遗存,总是让我沉迷不已并且浮想联翩。在那里,时光是折叠的,此刻是历史和现在,也是未来。在那里,我们可以无限穿越,在时光隧道中从容往来。
我渴望着大地上的各种路遇。乡村路边卖凉粉的老妪脸上的皱纹,异乡深夜的地下通道里流浪歌手沙哑的歌声,火车上邻座不谙世事的婴儿天使般的笑容,都会将我深深打动。
大地遍布文学的素材、语感、节奏、气韵。大地俯拾皆文章。只要把笔插在大地上就可以长出不同性情和气息的文字来。我陆续把我不少行走经历和感悟写成了文字。这就是这本小书的由来。
我经常把笔端聚焦于微观,去描述一棵树,一条路,一个人,或者一块碎瓷片。我想这样,我的文字就可以与人们印象中的“游记”“旅游散文”区别开来。
我希望我的文字能兼具草木气息和历史文化意蕴,并且有着大地赋予的混血质地——它既有小说的叙事、诗歌的历险、多种艺术的元素,也有哲学的思辨。而大地从来既能承载参天大树,供老虎狮子奔跑,也能容纳艾草与蝼蚁。
我希望我的文字是有几分野气的,如此,才可以与产生它们的自由旷野相匹配。
我愿大地的精血蓄养,让我成为一名内心丰盈、浩荡的人,我的文字也因此有了我梦寐以求的刚健品质和美好情怀。
庄子曰:“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我不知道我是否完成得足够好。有缘看到此书的人,江子恳请您的批评。
但我知道我还有很多文字没有写出。
比如我见过无数次大海,海南的海,舟山群岛的海,泉州的海,台湾海峡的海,广西的海,甚至,我还因某种机缘沿着地中海奔跑过,不同的大海给了我强烈的情感冲击,可是,至今为止,我没有写过一篇献给大海的文章。
比如,在西藏,我想对西藏了解得更多一点点,可鉴于时间,我没有与任何一名信徒交上朋友,没有听懂过除了“扎西德勒”以外任何一句藏语。也因此,我的所谓的西藏之文,不过是一个匆匆旅者的自言自语。
我走过的地方并不算少,可是,我的文字只占我行走的大地很小的一部分。
因为我发现很多大地的美,文字根本无法抵达。
也因为我的能力有限——我与大地交谈,经常陷入失语的境地。
而且,大地根本不需要我的文字。比如说当我有一天站在新疆的赛里木湖岸边,赛里木湖动人心魄的美让我震撼。可是,我发现,对于赛里木湖,文字是多余的。
不仅是我的文字,她连李白杜甫孟浩然的诗句也不需要。
不仅是文字,我甚至感觉连我这个人也是多余的。
是的,大地是欣欣而自美的。最美的大地,其实就是无名时候的大地。《道德经》曰:“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
可是我还必须写作。因为我的文字需要大地的滋养,我的灵魂需要从大地中获得慈悲、刚健的元素。
我将继续在大地上旅行,与不同的风景对话,渴望着惊鸿一瞥的路遇。
我还有很多地方没有抵达。大地是无穷的,即使同样的地点,此刻与往昔并不相同。旧地重游,你再次踏入的,已经不再是当初的风景。
从这一点来说,我所有抵达过的不过是虚设,这个世界对我来说,依然是初始之地。
就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我以举步前行为荣。
是为序。
江 子
2019年2月15日 于南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