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 记
这本小书《王元化及其朋友》,终于写完了。
我写得并不从容, 原因自然是自己的功力不足, 不能够下笔如有神助, 只能吭哧吭哧埋头码字。总是有言不达意时,不能够洋洋洒洒地写出先生身边那些性格各异的友人们,他们都是一样对先生充满了景仰和爱戴。我记录下了我所见到的和我所经历的有关于他们和先生交往的故事。先生人生最后的14年间,我一直追随先生左右,也和这些朋友们交好,有的则如同亲姐妹亲兄弟。先生除了对学术思想的思考,还有对日常生活的好恶,对美好事物的喜爱和对人间真情的善意。很惭愧, 我跟不上先生研究学术的脚步;但也很幸运,先生追求生活中的真善美, 于此我们又是十分合拍的。在先生的身边, 我更多地看到了先生充满人情味的一面,见到了他如普通人一般的喜怒哀乐。我把这些经历写出来, 能让大家见到一个有温度、有情绪的,会吃喝玩乐的可爱老人。
我写得不那么从容的原由,还因赶稿阶段不慎右手腕粉碎性骨折,开刀钉了两块钢板,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我的右手“武功”全废。 像“左撇子”一样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敲击键盘,还有什么效率可言?怪自己不走运,正在离不开右手的时候,偏偏来事!还好,大家安慰我,鼓励我,也迁就我降低了效率,这让我更加没有理由服输了。 我忍着疼痛,努力恢复右手的功能,一个阶段下来,我又能够左右开 弓了。正是应了那句叫作“你软它就硬,你硬它就软”的话啦!
在这本书里,我记下了先生19位朋友的故事。其实,先生的朋友又何止这些?他的朋友太多了,几本书都写不完。他的客厅是天下最热闹的客厅之一,名人贤达在这里畅谈学术、时政,各界人士在这里谈笑风生,还有许多慕名而来的“闯入者”,他们在这里各得其所,都有所收获,先生也从各路友朋那里打开了眼界和思路。先生的客厅独一无二,先生的朋友难计其数,我没有本事把他们统统描绘出来。
想写的和应该写的人还有很多。比如刘人寿伯伯,他总是穿着一身黑呢长大衣,悄无声息地迈进先生的客厅,像飘进来似的。他和先生说话总是头挨着头,像说着“悄悄话”。先生对我介绍道:“刘伯伯曾经是潘杨集团案件的重要受害者,他在告诉我秦城监狱中的往事。”刘伯伯就对我微微一笑:“那样的日子,现在再回想起来都感到不可思议,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啊,你们想象不到的。”他在微笑,但是让人觉得那样的笑容像是在哭。等到他终于平反见到天日时,他的妻子又罹患重病,需要他照护,而他已经是个遭受了几十年折磨、 耗干了精力体力的风烛残年的老人。他住在先生家附近,先生家是他经常可以来诉诉衷肠、叹叹苦经的地方。可是如今他已作古,他们家的儿女我也没有联系上,只得住笔。还有宋连庠老先生,一口纯正的北京话,经常来先生这里闲聊,告诉先生近来他“客串”了什么戏。 先生说他出身名门,交游广,经常被电影厂邀请去扮演一些国民党高官,先生说他有“底气”,派头十足。先生还说他是个很有水平的语文老师。先生曾经表示过要教我女儿娇娇语文,但是一番实践以后发现自己干不了。娇娇参加高考那年,先生就介绍了宋连庠老先生给娇娇补习语文。还有褚钰泉先生。当时他任《文汇读书周报》主编, 先生的大块文章一写毕就吩咐送给褚钰泉,很快褚钰泉就会拿出一个大版面刊发。先生说过,现在我的文章,只有褚钰泉那里会“不打嗝愣”地全文发表。他说时下只有这张报纸最好看,褚钰泉办报有水平。后来《文汇读书周报》换主编,先生四处找人劝说,不要调离褚钰泉,那样会毁了这张报纸!虽然最后还是改变不了什么,但是我亲眼见到先生是如何爱护一个富有才华的年轻报人。后来,褚钰泉应邀为江西有关单位主编《悦读》。果然是身手不凡,他以一人之力,办起了这本人人说好的杂志。褚钰泉还带着我替先生编了那本《人物、书话、纪事》,那时我才开始帮助先生编书不久,没有什么经验。而他像一个大哥哥,耐心辅导着我完成了这部书的编排。署名的时候,他划去了自己的名字,只留下了我的名字,他说:“就这样吧,听我的,这更好。”还有姚以恩,也是应该写上一笔的。老姚扬州大户人家出身,从小就会“吃”。他的“吃经”吸引了先生,他身体力行,寻觅性价比高的饭店介绍给先生。那时茂名路上的“联谊餐厅”延请了淮扬菜大师莫有才的儿子任主厨,老姚带来了这个信息,于是先生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成了那里的常客,很多客人都被先生带到那用餐,老姚也总是来做陪客。除了“吃”,老姚还擅长“咬文嚼字”,先生的著述,大多交由他校读。他还真是最较真的,是令先生最为放心的校对者,常人看不出的毛病逃不过他的眼睛。但这事儿往往没有报酬,老姚出力也不为“捞好处”。当然有时候先生也有点嫌他烦,他唠叨,开了口就刹不住车,先生说“这个姚以恩,实在有点吃他不消”。我还想写一下龙应台的。她结识了先生以后,对先生很有感情。记得一次先生说龙应台给他来信,信中说在多瑙河游船的甲板上,她看见有一对老人,是一位老先生推着轮椅,轮椅里坐着一位白发老太太,迎着微风和霞光,使她蓦然想起了先生和阿可阿姨。先生给我看了龙应台写的那封信。以后, 她隔一段时间就会写信给先生,包括告诉先生她对是否要去担任马英九的文化局长的思虑。后来龙应台卸任文化局长后,来上海专门选择住到衡山宾馆,为的是早上可以陪伴先生去徐家汇公园一起 散步。还有许纪霖、 孔令琴夫妇, 舒传曦、 唐玲夫妇,许江、施慧夫妇,太 多的朋友, 构成了先生晚年生命中的欢乐场景。我希望多采集一些有 意思的素材, 慢慢地把他们一一都描绘出来,让先生活在更多人的心里。他不仅是一个大学者和思想家,也是一个可亲可爱的长辈。
这本书的问世,要感谢先生这么多年一直对我的教诲。他从不嫌我才疏学浅,鼓励我积极地从古今典籍中提高自己。他特别要求我要多读莎士比亚、罗曼·罗兰、契诃夫、屠格涅夫、杜甫、陆机,曾经专门从家里给我搬来契诃夫和莎士比亚的剧本,要我一定认真阅读。 他说“腹有诗书气自华”,要我跳着去“摘葡萄”。没有先生,我不会成为今天的我。我还要感谢夏中义,是他鼓励我动手写,他说不写怎么知道自己不行呢?他还说就按照你口述的去写,你叙述的故事都是很有意思的,你的叙述是动人的。他给我的肯定使我有了自信,从此迈开了写下自己的经历和印象的步子。他还给我逐字逐句地修改, 如同手把手地带自己的“徒弟”。我要感谢所有我在书中提及的朋友们,大家为了我们共同敬仰的先生,对我的文章用心地纠正并加以修改,使得某些我记不确切的事情变得更加准确无误。最后要感激小编储德天,让我和另外两位作者得以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共同 完成了“清园百年书系”,以此来庆祝王元化先生的百年寿诞。
对所有尊敬先生、热爱先生的人,我都表示深挚的感谢!
蓝云
2019年12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