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评论家、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张莉2015年至2018年的文学评论集,其论述人物,有孙梨、萧红这样的经典作家,有铁凝、陈忠实这样的当代大家,更有李修文、徐则臣、葛亮这样成长性十足的青年作家,其论述主题,既体贴文学现场,又有强大的文学史观照。用张莉明志之言,本书“不仅要记下那些万里之外发生的故事,更要踏入那些不能描述的隐密之地”。
每个远行人,必有一身的故事
只要在天地间停下来,都将落下火种,燃起足以温暖人世的篝火
自 序
“远行人必有故事”这句话出自本雅明《讲故事的人》。它潜藏在我的记忆深处,直至有天我将之作为一篇文章的标题。不过,本雅明引用的西方谚语原句是“远行人必有故事可讲”,而我则对它进行了改造。我不特别喜欢那种爱讲故事的远行人,却深沉热爱有故事的“那一个”。
此处所谓远行,固然是指足迹之远、抵达之远,也指一个人的眼光之远与思考之远。——每一位优秀写作者都是“远行人”,他要有“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的写作信念,也要有不断克服自身束缚、去往更高海拔的写作实践。
在这个浩瀚和广袤的天地间,有些人爱讲故事,有些人则不。有些故事被呈现得很精彩,有些故事沉潜在水面之下才更具力量。多年前,我着迷于那些被眉飞色舞讲述的、风生水起的故事,但是此时此刻,我却更心仪那些因足迹辽远而沉积在内心的、无以被讲述的沉默所在。
写作的意义是什么呢?它要记下那些万里之外发生的故事,更要踏入那些不能描述的隐秘之地。
此书所收录的,是我从2015-2018年间写下的评论文字。其中有对于作为远行者的作家的认识,也有关于当下文学问题的思考。坦率说,这三年来,写作于我而言变得越来越艰难。一种因写作时间日久而唯恐陷入某种模式的不安感与羞愧感如影随形。
我渴望挣脱写作惯性,渴望摆脱写作中的某种“陈词滥调”,也渴望战胜平庸的想象,但是,这何其难。当然,工作环境从天津到北京的迁移,也使我开始面对许多从未思考过的精神疑难。好在,这个艰难的变动过程促使我面壁反省:我们都是卑微的个体,我们都所知有限,所能做的便是“攀山越岭”,自我教养、自我完善,以谦卑之心向苍茫的人世学习。
感谢家人和朋友的陪伴。感谢我的研究生闫东方同学所做的校对工作。感谢作家出版社吴义勤社长及责任编辑李宏伟先生,没有他们的努力,就没有此书的出版。
是为序。
张 莉
2019年1月28日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著有《浮出历史地表之前》《姐妹镜像》《持微火者》《众声独语》及随笔集《来自陌生人的美意》等。获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华文最佳散文奖、图书势力榜十大好书奖等。中国作家协会理论委员会委员,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茅盾文学奖评委。
自序 1
像古镜一样越磨越亮
我们为什么对孙犁念念不忘? 3
孙犁“知音式”批评美学的现实意义 15
像古镜越磨越亮 21
中国文学的民族化探索 29
萧红的“彼岸”和迟子建的“此岸” 35
“越轨”的评价与萧红的评价史 40
这个作家的重生 44
作为酿酒师的小说家
疼痛感,慈悲心 53
秘史从何处说起 56
作为酿酒师的小说家 62
“奇异的经验”与普遍感受 68
语言的“未死方生” 74
一部小说的强劲能量 78
以“隐喻”讲述我们的精神难局 82
笔下的枯山水与脚下的千山万水 86
有难度的叙述 91
和“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在一起
赋古老文体以生机 97
和“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在一起 104
你是否确信还有另一个自己 108
重新构建我们的精神气质 114
为芳村绣像 120
一个多么想美好的人 128
……
《荷花淀》:荷花荷叶总关情
1936年,二十三岁的孙犁离开家乡安平,在白洋淀教书。1938年,二十五岁的他正式参加抗日,离开白洋淀。但那里的生活让他难以忘怀。1939年,在太行山深处的行军途中,孙犁将白洋淀记忆诉诸笔端,写成长篇叙事诗《白洋淀之曲》。它与孙犁后来的代表作《荷花淀》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可以说前者是后者的“胚
胎”。诗的故事发生在白洋淀,女主人公叫“菱姑”,丈夫则叫“水生”。他们和《荷花淀》中的年轻夫妻一样恩爱,但命运大不同。全诗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是菱姑得知水生在抗击鬼子的战斗中受伤后,跳上冰床去探望。但是,水生牺牲了。第二部分写的是送葬。第三部分是菱姑的觉醒,“一股热血冲上她的脸/热情烧蓝她的瞳孔/水生的力量变成了她的力量/扳动枪机就握住了活的水生……/热恋活的水生/菱姑贪馋着战斗/枪一响/她的眼睛就又恢复了光/亮。”
完成《白洋淀之曲》那一年,孙犁二十六岁。他热情洋溢,但文笔青涩。《白洋淀之曲》并不是成功的诗作,只能说是孙犁对白洋淀生活的尝试写作——白洋淀的生活如此刻骨铭心,那里人民的奋力反抗应该成为我们民族记忆的一部分。可是,怎样用最恰切的艺术手法表现他们的勇敢、爱和恨?一位优秀小说家得有他的语言系统,得有他的完整的精神世界,他对生活的理解要有超前性和整体视野,此时年轻的孙犁还未完全做好准备。时隔多年,孙犁在《白洋淀之曲》后记中坦承:这首长诗“只能说是分行的散文、诗形式的记事”。他看来,好诗应该有力量:“号召的力量,感动的力量,启发的力量,或是陶冶的力量。” 他自认自己的诗缺乏这些力量,“很难列入当前丰茂的诗作之林”。
1944年,孙犁来到延安,第二年,也就是1945年,他遇到了来自白洋淀的老乡。他们向孙犁讲起了水上雁翎队利用苇塘荷淀打击日寇的战斗故事,孙犁的记忆再次活起来。
《荷花淀》中的人物依然叫“水生”,故事依然发生在白洋淀,依然有夫妻情深和女人学习打枪的情节,但两部作品语言、立意、风格迥然相异。题目《白洋淀之曲》改成了《荷花淀》,用“荷花淀”来称呼“白洋淀”显然更鲜活灵动,读者们似乎一眼就能想到那荷花盛开的图景——这个题目是讲究的,借助汉字的象形特征给读者提供了重要的想象空间。
小说起笔干净,风景自然是美的,但这美并不是静止呆板的美,重要的是,这“美”里有人和人的劳作。在诗画般的风光里,小说家荡开一笔,写了白洋淀人的劳动生活:
要问白洋淀有多少苇地?不知道。每年出多少苇子?不知道。只晓得,每年芦花飘飞苇叶黄的时候,全淀的芦苇收割,垛起垛来,在白洋淀周围的广场上,就成了一条苇子的长城。女人们,在场里院里编着席。编成了多少席?六月里,淀水涨满,有无数的船只,运输银白雪亮的席子出口,不久,各地的城市村庄,就全有了花纹又密又精致的席子用了。大家争着买:
“好席子,白洋淀席!”
《白洋淀之曲》中的生硬表达消失了,孙犁起用了家常和平静的语调,他使用最普通的汉字和语词,小说简洁、凝练、有节奏感。日常而美的语言和生活的日常安宁相得益彰。但这日常安宁因“丈夫回来晚了”而打破。
水生笑了一下。女人看出他笑得不像平常。
“怎么了,你?”
水生小声说:
“明天我就到大部队上去了。”
女人的手指震动了一下,想是叫苇眉子划破了手,她把一个手指放在嘴里吮了一下。水生说:“今天县委召集我们开会。假若敌人再在同口安上据点,那和端村就成了一条线,淀里的斗争形势就变了。会上决定成立一个地区队。我第一个举手报了名的。”
女人低着头说:“你总是很积极的。”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很平常,但传达出来的情感却是深刻的。此时的孙犁,追求意在言外,追求平淡中有深情。这是鬼子来之前的淀里风光:“她们轻轻划着船,船两边的水哗,哗,哗。顺手从水里捞上一棵菱角来,菱角还很嫩很小,乳白色。顺手又丢到水里去。那棵菱角就又安安稳稳浮在水面上生长去了。”但片刻的美好瞬间就被鬼子打破。“后面大船来得飞快。那明明白白是鬼子!这几个青年妇女咬紧牙制止住心跳,摇橹的手并没有慌,水在两旁大声哗哗,哗哗,哗哗哗!”
与之前轻划着船“哗,哗,哗”不同,鬼子来之后,“水在两旁大声哗哗,哗哗,哗哗哗!”这“哗”哪里只是象声词?它还是情感和动作,是紧张的气氛,是“命悬一线”。欢快与思念,热爱与深情,依依不舍与千钧一发,都在《荷花淀》中了。这里的情感是流动变化的。这小说的逻辑也是情感的逻辑。情感在人的语言里,情感在人的行为里,情感也在人眼见的风景里。《荷花淀》中,花朵枝叶以及芦苇仿佛都有了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