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序
本书是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正式资助的《上海史》第一卷,也是迄今为止篇幅最大的上海公共租界史。用上海代指上海租界,似乎只有租界才算上海,是那个时代外国著作家的一种典型傲慢,即使一些痛恨殖民主义行径的作家也不例外。三十年代的中国学者已对此不以为然,故卜舫济《上海简史》的中文编译本被称为《上海租界略史》,《被出卖的上海城》译名为《出卖的上海滩》。
这部著作的基本内容和总体价值,熊月之著《上海通史·导论》已有中肯的介绍和评价,读者自会参考,故不再赘言。本文仅对该书曲折的成书过程、写作的特点以及观点见解方面的特异之处,作一些提示的必要。
作者乔治·兰宁1852年出生于英国,1875-1889年间担任上海英华书馆总教习,1890年出任共济会创办的西童公学校长,并在该校移交给工部局后继续担任校长。1907年,兰宁卸任校长,以略低于校长的薪酬接受工部局的聘任,从事上海租界史即此书的写作。但兰宁的进展显然极其缓慢,以致工部局董事会在1916年专门作出决定,要求他辞去其他工作,专心从事此书的写作。1917年5月,兰宁保证在年底完成第一卷,内容下限为1850年。然而翌年1月,工部局再次要求兰宁说明未能按时交卷的原因。从正文中引用了1919年出版的文献来看,正文的初稿应该完成于1919年的某个时间。随后,可能是根据审阅人的意见,兰宁开始补写全书的注释。但他仅补写完前五章注释,就于1920年1月去世。工部局再次研究此事,董事们一致属意著有《中国百科全书》的库寿龄牧师接替兰宁的工作,并可能是鉴于兰宁的教训,明确希望他在三年内完成本书的后两卷,并规定内容下限应为1920年。本卷经库寿龄补完注释、附录,并经工部局董事们审阅后,于1921年初由别发印书馆出版。然而,库寿龄又在1922年6月去世了,内容下限为1900年的第二卷最终由其遗孀完成,于1923年出版。所以,这部《上海史》是未完成的著作。
从本卷由库寿龄完成的众多注释、附录中可见,他对兰宁撰写的正文,即使观点截然不同、或者发现存在明显的计算错误或表达缺陷,也不作丝毫更改,而是一律以注释进行反驳或说明。因此,本卷正文完全是兰宁的个人作品。
本卷的写作风格,至少有以下三个特点:
第一,偏重追本溯源,喜欢从头说起。本卷共53章,第一部分导论9章,实际上是对于古代中国的某些比较研究。第二部分标题是广州,上海的摇篮,从内容上看,应该是从第10章到第27章,即介绍上海开埠前的中西交往。第三部分应该是从第28章开始,即正式进入上海历史。但可能遗漏了标题,所以现在的第二部分一统到底,完全名不符实。换言之,本卷正文共471页,真正讲述上海历史是从过了一半多篇幅的第248页开始。不但如此,各章对所涉及的大量名物,如商业、丝绸、治外法权……,也存在着类似的不惜篇幅寻根问底的写法,而且往往还要从外国说起。例如,写珠江三角洲,从尼罗河开头;考察丝绸贸易,可以看到嫘祖;叙述基督教在中国,甚至涉及到了耶稣的降生和复活。按照作者的说法,要是准许想象和探索的话,泥城之战的远因完全可以上溯到唐代或者汉代,尽管他抵制了这种诱惑。这种海阔天空、古今中外任意纵横的风格,难免有喧宾夺主的嫌疑,对于不喜欢阅读百科全书的读者说来,很难说是一种享受。一位当年的评论者即不无刻薄的挖苦说,导论中如有专门论述月亮的一章应该更加合适,因为上海直接依靠潮汐的影响。当然,也不能完全排除故意掺水的可能。毕竟,本书叙事截至于1857年,其时上海外人社会的规模最多不超过千人,值得载入史册的内容确实有限。
第二,偏好以论带史,忽略甚至常常故意淡化对基本史实的陈述。兰宁知识渊博,视野开阔。他的追本溯源,往往就是从欧洲史、英国史角度的比较观察和评论,当然,也有其他方面的评论,包括对宗教、英国国内政治问题的借题发挥。完全可以断定,评析月旦,阐释各种的个人学术见解和抒发强烈的个人胸臆,就是他的主要旨趣所在。因此,与这种评论无关、或者关系不大的历史发展大致过程和基本史实,他往往惜墨如金。也就是说,他很少试图把故事讲述完整,或者交代清楚。尽管此书篇幅浩大,尽管从引证资料来看,有理由相信他熟稔史实,但很多基本的历史梗概或重要事实,不是语焉不详,就是只字不提。例如,如果不熟悉鸦片战争历史的人,读了讲述那场战争的第20章,肯定不会知道他到底在说些什么。他用一章篇幅完整记录的吴淞之战,甚至没有提到英军到底动用了多少兵力。不同的史家对于应该还原哪些历史细节,当然会有不同的选择。但兰宁的这种偏好,肯定不适合这一领域的入门者,则毫无疑问。就像不熟悉《资治通鉴》或者基本史实,很难以《读通鉴论》为入门读物一样。具体而言,了解马士《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涉及的基本史实,应该是阅读此书的必要条件。
同时应该指出,大概也就是由于这种论重于史的偏好,全书的内容安排颇有凌乱之感。常见的问题,就是叙述很少讲究时间顺序,常有颠三倒四的感觉;相关的史实散见于多章,一些章名与内容脱节;有些观点、例子、甚至故事经常重复。如在广州被处决的意大利水手德兰诺瓦的故事讲了三遍;李泰国是李太郭的儿子,也提了三遍。有些重复甚或前后抵牾。例如,第15章称卡洛斯四世银元最值钱,号称老头;第45章却说卡洛斯三世银元是最值钱的老头,卡洛斯四世银元是新头。实际上,就历史撰述的严谨性而言,此书不无瑕疵。译者深感头痛的,就是对征引论著名称的写法过于随意,常常短斤缺两,甚至写错了他自己发表论文的刊物名称。
第三,有些表述、尤其是批评比较隐晦。这是本卷给人印象最深的一个感觉,也是译者面临的最大困难之一。不知是假定读者都像他一样对史实了然于胸,把话说清楚会有辱读者智商或有损自己的文学形象,还是一种其实含有微言大义的《春秋》笔法,作者常常故意用某种委婉的、暗指的、或省略的方式,来表达一些并不众所周知的史实、人名、书名。例如,如果没有读过马士的著作,或者库寿龄的补充注释,一般人根本不知道被一笔带过的 席次之战、白旗事件是什么意思。如果不了解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历史,也不会明白说要保护比利时,然后马上灭了它其实是在顺便抨击德国。兰宁文学修养深厚,行文中不但大量引用《圣经》等英文名著的典故,有时还会进行不露声色的讽刺挖苦。如在抨击基督教时,称尽人皆知,欢迎的热度与友好的程度成反比;为了形容中国官方对外国领事的憎恶,还装作一本正经考证的样子说,领事的中文词根可能是搜、司、或者唆。
简言之,这是一部文学色彩特别浓厚、充斥着论断评判而非讲述论证的史书,而且是体例明显松散、难免漫不经心嫌疑的史书。
至于作者的基本立场和观点,熊月之教授的说法一针见血,此书是受工部局资助写成的,立论从租界出发。更确切地说,是从英国租界出发的。与当今史家喜欢标榜中立客观不同,作者在书中坚持以第一人称代指英国,我们或我们的,通常就是英国或英国的,立场绝对鲜明。尽管作者对具体的英国政府、政客、官员不无微词,但在辩护英国殖民主义行径的说教方面,却往往并无温柔敦厚的风度,有时甚至粗鄙到了厚颜的地步。例如,断言英国从无对外扩张领土的愿望,占领印度完全是出于对在印荷兰人法国人的反击;力辩英国从未把鸦片强加给中国,鸦片战争的说法完全来自传教士的杜撰,应该称为平等战争;觍颜宣称唤醒中国的精灵王子是带着最亲切友好的意图而来的,虽然一身战争披挂,最大隐衷却是和平,等等。这当然是一种可以理解的政治正确。《工部局董事会会议记录》表明,此书出版前,确实经过了全体董事的审阅。要这些上海脑筋的典型代承认自己的立足点完全没有道义基础,当然无异与虎谋皮。尽管随着时代的潮流,殖民主义已在世界范围内进入了历史博物馆,但这种不足为道的老生常谈至今仍然不失其思想史素材的价值,却是不言而喻的。
然而,作者也有一些不同凡响、甚至令人惊讶的观点和思想倾向。
第一,对中华民族和中国文明有很高的评价。本卷的学术基础,显然是到那为止的西方汉学。作者据此采撷或提出了一些颇为惊世骇俗的观点。他坚执中西文明同源的信念,自己也发表过这方面的语言学研究论文,坚决反对把中国视为另类的某些流行看法。他几乎是在喋喋不休地强调,历史上的中国已经达到了高度的文明标准,至少曾在很多方面领先于欧洲、尤其是英国。中国有充分的理由为自己的过去而自豪。至于中国现在的落后,他认为主要是由于地理位置的隔绝,处于新观念的传播圈之外,从而由停滞走向了倒退。而且,西方谴责最多的中国弊病,包括吸毒、腐败、酷刑等等,在他看来其实也都是西方、至少英国曾深陷其中的弊病。他们的缺陷,就是我们的缺陷,他们的恶习,就是我们必定承认的罪过。 他为此列举了大量有关英国的事实,包括一些个人的亲身经历。他的结论是,中西之间今后的友好交往,需要以相互了解而不是相互无知为基础。不但如此,他甚至一再设问,英国的真正崛起,也就是一个世纪以来的事情,为什么就不能有第二个国家呢?一百年后的今天,如何看待这些曾经的一家之言,也许仍然是许多人感兴趣的话题。
第二,表现出强烈的反基督教倾向。在本卷中,作者明显偏离上海史、中国史的主题,用相当大的篇幅表示对基督教、特别是其基本教义的不屑。他认为科学已经证明,从来就没有堕落,也没有神迹,因而言词激烈地抨击基督教对思想的禁锢和对华传教的荒唐。他推崇中国文化,一个基本理由,就是孔子乃世界上第一个伟大的不可知论者。中国因为没有《圣经》,所以逃脱了正教强加给欧洲的诸多苦难。实际上,他对天主教和新教一概表示蔑视,举发传教士的劣行,冷嘲热讽,不遗余力。例如,他声称,没有用刀尖把鸦片强加给中国,传教却是凭借着真正的炮舰,因而,鸦片要比这样传播的有关基督教的真理干净得多。他引用新教传教士的说法,影射徐家汇天主教学校是在偷运孩子。甚至在提到租界圣三一教堂的大钟不准时,都要奚落一句罪人们按照每周航运的信号而行,圣徒们遵循靠不住的教会大钟。他还暗示,中国官绅对西方的警惕、排斥,很大程度上是由传教士的活动引起的。这是否与兰宁的共济会背景有关,尚是一个有趣的问题。因为兰宁不但是共济会出资的西童公学首任校长,而且在本卷中还用一定篇幅介绍了上海共济会的早期活动。但即便如此,一部官方正式资助的史书中出现这么强烈的反基督教情绪,却无论如何令人惊讶。至少,这提出了一个工部局与传教士、大班们与宗教信仰存在着怎样关系的重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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