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丛书从多种学术研究路径出发,展开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化研究。本卷汇集了著名作家迟子建和著名批评家戴锦华2016年秋在华中科技大学驻校活动的成果。全书分讲座、对话、论坛和研究评论。涉及*次全面透露迟子建创作历程、数字化时代的文化特征、文学的散文化写作、诗性与超越性、女性主义批评和自然生态写作等。是对当代著名作家思想、创作特点进行全面的、现场互动式的展现。通过其中丰富的经典个案性阐发,为全面理解中国当代文学创作、走向、品读和文学史书写提供了一个重要窗口。
苍凉与诗意序
蒋济永
小说家的本行就是如何讲好故事。
当代作家迟子建的小说则表现不同,即如何将故事写得富有诗意和温情成了她的本色当行。不过,迟子建本人表示她并不喜欢温情这个词,而倾向于苍凉。
首先,迟子建所处的地理位置及其小说所展现的自然环境就蕴含着苍凉。她出生于黑龙江漠河,中国的北极村,属大兴安岭地区。她的小说所表现的自然景观也大多是与此或中国东北其他地区相关的地理环境。因此,你不必亲临现场,自然会想到绵延无尽的群山密林、冬季的皑皑白雪和杳无人烟的荒凉,那就是苍凉的况味!
其次,她的作品多取材于不幸的事件和命运多舛的小人物,从而使其作品基调打上了苍凉悲色。比如,《亲亲土豆》是作者有感于一个农村女人与一个躺在担架上濒临死亡的男人,在医院挂号大厅中握着手、相互注视的绝望苍凉场景,而将其虚构成一个得了肺癌的男人秦山跟妻子李爱杰生死土豆情的凄婉故事。又如,迟子建另一篇获鲁迅文学奖的小说《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其中众多小人物都生活在一个盛产煤的乌塘小镇上,理应得到财富和幸福,可是在利润和权力的操控下,这里却盛产寡妇,普通民众承受的是生命之轻:一些矿工的妻子因矿难成了寡妇后被迫做妓女营生;小摊贩的妻子被庸医治死却上告无门;民间艺人陈绍纯因历史原因被迫害而致亲人隔阂疏离;尤其是随着蒋百嫂反常、癫狂背后的谜团被解开在强权威逼利诱下丈夫矿难死亡无法入葬而被藏在冰柜里,最后让她陷入歇斯底里的黑夜痛苦之中,作品深刻地揭露了比那黑夜还黑的现实!掩卷思及,令人震惊、悲叹和恐怖。它应是迟子建小说中最具有批判力和悲悯情怀的作品。在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里,通过一位年届九十岁的鄂温克族最后一位酋长女人的口,讲述本民族一百多年来迁徙、抗争,最后衰落的历史,这本身就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忧郁和沧桑感!加之萨满尼浩等众多人物的不幸和遭遇,更让这个民族最后的结局充满了悲凉。因此,苍凉构成了迟子建小说的基本内容和色调,与其所处的地理环境、题材取向和美学追求密切相关。
当然,迟子建的小说众多,不管她承认不承认,她也有许多小说基调不仅仅是苍凉,还充满了温情。仍以《亲亲土豆》为例,本来是写一个肺癌患者因为没有足够的医疗费而最终放弃治疗的令人悲伤的故事,但作品更多地着墨在秦山与妻子李爱杰相互体恤、恩爱有加的情上。如,写他们如何为生计而钟情种土豆;丈夫被确诊为绝症后,夫妻俩又如何相互体恤、理解等。尤其是小说的结尾,用土豆垒埋丈夫棺材的举动,更是充满了温情蜜意:
李爱杰最后一个离开秦山的坟。她刚走了两三步,忽然听到背后一阵簌簌的响动。原来坟顶上的一只又圆又胖的土豆从上面坠了下来,一直滚到李爱杰脚边,停在她的鞋前,仿佛一个受宠惯了的小孩子在乞求母亲那至爱的亲昵。李爱杰怜爱地看着那个土豆,轻轻嗔怪道:还跟我的脚呀?
这里用的是超现实的拟人和隐喻手法,把土豆比拟为一个受宠的小孩在乞求亲昵,而我又是以怜爱的方式嗔怪,这不就是温情的表达方式吗?由此可见,迟子建的一些小说尽管题材苍凉,而最终表达的效果却是充满了温情。再比如《额尔古纳河右岸》,它是鄂温克民族百年沧桑的一曲挽歌,充满了悲凉之情。小说的最后也是这样写道:大家找寻到依莲娜的尸体后,我在依莲娜上岸的地方找到一块白色的岩石,为她画了一盏灯。我知道,那是我这一生画的最后一幅岩画了。画完它,我把脸贴在岩石上,哭了。我的泪水沁在岩石的灯上,就好像为它注入了灯油,以便把她照亮。小说写到这里,非常凄婉悲凉,同时也很深情、完满。因而,如果小说在此打住、结束,就非常恰切。可是,小说在写完上部、中部和下部之后,还添加一个尾声并用半个月亮作为标题。严格说来,这个尾声有画蛇添足之嫌。但小说家似乎不甘让这个衰落的民族一步一步地走向消失,最终还增加了充满微茫希望的一笔。比如,达吉亚娜开始为建立一个新的鄂温克猎民定居点而奔波,最后成功了,这让读者在最揪心的时刻冰然若释了,转而满怀着暖暖的美好期待。
于是,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迟子建把一个本来苍凉的题材最后写成了充满温情的小说呢?答案就在其诗意化的笔调和美学追求上的完美主义情结!
诗意化,就是让小说的故事叙述充满诗意的表达,这离不开艺术描写、比喻、拟人、夸张、联想和想象等手法,尤其是艺术家的情感渲染和意象期待,会给小说的叙事带来意想不到的效果。关于这一点,许多评论家早已论述过了,作家本人也为此颇为得意。诗意,可以这么说,它是迟子建小说在当代小说家作品中最为突出的美学特征。它不仅体现在小说文内的字里行间,还体现在文外刻意的修饰中。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她的中篇小说《踏着月光的行板》,扉页就印着:
月亮就像在天上运行着的独行的列车,
它驶到中天了。
不知这列车里装着些什么,
是嫦娥、吴刚和桂花树么?
这列车永远起始于黑夜,
而它的终点,
也永远都是黎明!
以上引文是这篇小说里最后的句子,充满了童话般的纯真和诗意。出版社编辑和作家有意把它放在扉页,目的就是一个:用诗意的想象让那对往来于城乡之间的年轻恋人,在经历了令人心酸的、失之交臂的探望之后,还能得到这充满浪漫、童真般的温情抚慰。另一篇《鬼魅丹青》,小说第一节流云的第一句话就是:女人是人间的蝴蝶,她们最爱往哪儿飞,你去霞布看看就知道了。一副俏皮、浪漫的口吻,立马让人产生去一探究竟的冲动!由此可以窥见迟子建小说诗性的力量!
当然,需要指出的是,迟子建小说也有过于诗意化的倾向,以至于某些细节描写显得矫情。比如《雪窗帘》,写一个乡下老女人坐卧铺车,因为不懂上车要换卧铺卡而被列车员当作空铺卖了,结果在过道边座上干坐一宿的不幸故事。小说既写了列车员的蛮横和不负责任,也写了周围旅客的自私、假谦让,尤其是通过对话刻画了靠补票占据老女人床位的中年男子的无礼和自私,令人不齿。当然作者我置身其中,也没有礼让老女人,而为此表达了自己的愧疚之情。然而,小说在情感表达方式上,采取的是抒情散文中首尾呼应的模式。该小说开头用隐喻和抒情的方式引出后面的故事:
有一幅窗帘,是由霜雪凝结而成,这些年来一直掩藏在我的记忆深处,每到年味渐浓的时候,它就耸动着,浮现在我眼前。我曾几次提起笔来,想把这幅雪窗帘挂出来,然而它最终还是融化在世俗生活的浊流中了。
我以为它就此消失,谁知这两年它又悄悄地现出形影了……
故事叙述完后,小说又再来一段议论抒情作为结尾:
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我照例在每年的腊月乘火车回家过年。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一年当中最寒冷的时刻。兴许是对那老女人所欠下的愧疚之情未得偿还的缘故吧,这两年我登上火车,她的身影就会悄然浮现在脑海中。我仿佛又看见她悄无声息地坐在边座上,她的头嵌在弥漫着霜雪的车窗里,看上去就像悬挂在列车上的一幅永恒的肖像。
迟子建,获三次鲁迅文学奖和一次茅盾文学奖,本书第一次全面透露其创作历程,其《文学的求经之路》(不仅发表在《华中科技大学学报》2017.2)而且在《文学报》(2017.3.17)全面转载,戴锦华、刘艳的文章被人大复印中心全文转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