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金钱使人铤而走险
四年前,我因贪吃最好的苹果,去了一趟关中西北角的淳化,那里有秦直大道(这是与秦长城一样伟大的工程)的入口,也是丝绸路上的一个重镇,一只熊就站在路畔。熊是石的,汉代的。那时我想,霍去病的几十万大军是经过这里去西征的,成千上万只骆驼组成的商队也是经过了这里,为什么没有栽一块写着泰山石敢当的石头在这里,也没有竖一面凿着西出阳关无故人的碑子?石熊的体积极小,仅仅半人高,一只前爪举在头侧,一只前爪捂腹,嬉闹状的,鼻子发红(特意以有着朱砂红的石头赋形的)我一看见这朱砂熊就乐了。
我把朱砂熊的故事说给了我的同伴,但是同伴没有乐。他们没乐,我也没有再说下去古人的胸怀和幽默我们已经很少有了。
大家关心的只是翻地图,寻查着西行路线。丝绸之路是分为了东段、中段和西段的,西段东段又分为中路北路南路。南路从长安经天水、秦安、甘谷、武山、陇西、渭源、临洮到兰州;中路从长安经泾川、平凉、静宁、榆中、皋兰、永登到武威;北路从长安经通渭、会宁两县中的华家岭后,折向北到会宁,又从会宁至靖远渡黄河,经景泰、古浪到武威。中段是唯一一条直线,这就是甘肃的河西走廊,从武威经永昌、山丹、张掖、裕固、民乐、临泽、高台、酒泉、嘉峪关、玉门、安西到敦煌。西段的三条线,北线至安西经哈密、吐鲁番、乌鲁木齐、乌苏、伊宁至哈萨克、俄罗斯、伊斯坦布尔。中线从安西经楼兰、库尔勒、库车、喀什至塔吉克斯坦、土库曼斯坦、伊朗、伊拉克、埃及。南线从安西经石城、且未、和田、塔吉克斯坦、巴基斯坦至印度。真正的丝绸之路,就是西安至安西。对于进入了新疆以西的西段,因为我数年前几次去过新疆,而古时的丝绸贸易西域可以说是个集散地,至于西段的北中南三线,那也只是后人和商品足迹所到而已,所以,我们选择了丝路的主干线。至于主线的东段,北路是最短的一节,但由于地处大漠边缘,人烟稀少,交通诸多不便,从古到今走这条路的人不如中路和南路多,中路则是我以前去兰州时差不多经历过,那就只有走南路了。
走南路的,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有过了一个团队,名字叫中瑞科学考察团在此以前,走的都是高鼻子蓝眼睛的人,他们是伟大的探险家,也是卑劣的文物盗贼以骆驼为交通工具。其骆驼四百匹,每次宿营,骆驼卧成一圈,而人居之圈内,被称之为驼城。骆驼是除了牛马以外最易为人驯服的高脚牲口,它的样子丑陋,总是慢腾腾地摇晃着身子往前走,若碎步跑起来,从后边看去,样子显得笨拙和滑稽。它永远是相书上描述的那种贫贱者的步姿(它也只吃草料或数天里可以不吃),但好处是能忍耐,不诉说苦愁。我采访过一位近百岁的老人,他当年就是团队中的一员,他说,在沙漠的一个夜晚,月色明白,但他没心情去欣赏,因为口渴得厉害,拉了一匹骆驼到沙丘后想用刀子捅其前腿根喝血。他们曾经这样屠杀过数十匹骆驼了,每次屠杀,骆驼都是前腿跪下去哀鸣不止,然后混浊的眼泪流下来通过长长的脸颊,泪水立即被蒸干,脸颊上便留下泛黄的痕道。这一次他要偷捅的是一匹最壮的骆驼,他并不敢让它死去,只是要借它的一些血解渴,骆驼就拿眼睛一直盯视他,他向左,骆驼也向左,他向右,骆驼也向右,他才说了一句我渴……,骆驼哇的一声,脖子上涌起一个包来,咕咕嗵嗵上下滚动,噗的一下,足有一小盆容量的痰液喷出来,浇了他一头一脸。骆驼的痰是非常非常的腥臭,他当时就昏倒了。老者的话使我在西行路上从此再也不敢遗忘了水壶,但也反感起了骆驼。虽然骆驼的时代已经过去,漫长的河西走廊里,只在敦煌鸣沙山下见过一队骆驼,有武威转场的牧人,赶着羊群,把他和他的女人、毛毡、锅盆和装着炒面的口袋坐在一匹骆驼上,骆驼便只好在一些旅游点上做了供拍摄的道具,寂寞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驼峰歪着,稀稀的毛在风里飘。距中瑞考察团又过了十多年吧,真正地只为着丝绸之路的,是斯文·赫定。这位曲卷了黄毛的洋人,口里叼着一只烟斗,带着了四辆福特卡车和一辆小轿车,从北京的西直门出发到乌鲁木齐,再逆着丝路到了西安。洋人就是洋人,自古的洋人都是从西往东来的。而我们却从东往西,一辆三菱越野车就呼啸着去了。
我一直认为,汽车里有灵魂的,当世上的狼虫虎豹日渐稀少的时候,它们以汽车的形状出世。这辆三菱越野车是白色的,高大而结实。当选择这辆车时,老郑(他是负责吃住行的,我们叫他团长)有过犹豫,因为这辆车曾经吃过一个人的,我却坚持不换,古时出征要喝血酒,收藏名刀要收藏杀过人的刀才能避邪,何况唐玄奘取经时的那匹马,也是有过犯罪史的小白龙变化的。我爬在车头,叽叽咕咕给车说话,叮嘱它既要勇敢又得温顺我尊重着它,因为它已经是我们的成员之一了。
也正是这辆车,经过了许多关卡,未经检查和收费就顺利放行,我们总结这或许得益于车的豪华,或许因了老郑他坐在前排,方脸大耳像个领导。但车却在一大片苍榆和版筑土屋混杂的一处村落前被挡住了。挡车的是一群农民,立即有三个老头睡倒在车轱辘前,喊是喊不起来的,去拉,他们抱住你的腿不放,呼叫:大领导,你不做主,你从我们身上碾过去,大领导!问清原委,原是村干部吃了回扣便宜出卖了百十亩地让外人盖娱乐场所,他们不愿意少了土地,更不愿意盖娱乐场所。这里到处都是妓女,反映到乡政府,乡政府解决不了,正群情激奋着,见小车过来就拦住了。我们解释这事应该去上告,我们同情你们,也支持你们,但我们并不是大领导,瞧瞧,大领导能是我们这么瘪的肚子吗?他们说:得了吧,坐这么白胖的小车还不是大领导?!我哭笑不得,而且心情极糟,同行的老郑、宗林、庆仁和小路开始反复解说,趁机让我逃脱包围,去了路边的一间厕所。在厕所里,我的手机响了。
谁?我。哎呀,你在哪里?我在路上。路上?什么路上?!佛往东来,我向西去。
突如其来的电话使我又惊又喜,但话未说清电话却断了,我喂喂地叫着,又拨了她的手机号,传来的竟是对不起,您所呼叫的用户已关机。我站在厕所里发呆:她怎么也说了佛往东来,我向西去,莫非她也在西路上,并且提前了我吗?哎呀呀,若真的她也来了西部,那这也太有浪漫和刺激了!我迅速地掐指头我会诸葛马前课,从大安、留连、速喜、赤口、小吉、空亡推算果然断定这已经是事实了,就在空中挥了一下手,靠住了厕所角的椿树。这才发现,椿树上有一长溜黄蜡蜡的粪垢,那是乡人蹭过了屁股。小路在厕所外大声喊我,说是问题解决了,赶快上车,我走出来,真的是公路上的农民开始散开,他们已经确信了我们不是大领导,那个老头还指了一下我,在说:看那个碎猴子样,我就觉得他不是个领导嘛!
重新回到了车上,大家还在叙说着刚才的一幕,感叹着出师不利,我却情绪亢奋起来,说咱这算什么呢,西路当然是不容易走的,想想,在开通这条路时,张骞是经过了十多年,又有多少士兵有去无还?就说开通之后,又走过了什么呢?我原本是因为情绪好,随便说说罢了,却一不留神说出了一个极有意思的话题,大家就争论起来:谁曾在这路上走过?当然走得最多的是商人,要不怎么能称为丝绸之路啊?!可庆仁疑问的是:一个商人牵上驼队一来一回恐怕得二三年吧,二三年是漫长的日子,离乡背井,披星戴月,就是不遇上强盗土匪,不被蛇咬狼追,也不冻死渴死饿死和病死,囫囫囵囵地回来,那丝绸又能赚多少钱呢?宗林就提供了一份资料,两千年前,丝绸在西方人的眼中那是无比高贵的物品,并不是一般平民能穿用得起的,其利润比现在贩毒还高出好多倍,当时长安城里三户巨商行千里人不住他人店,马不吃别家草,都做的是丝绸生意。这样,贩丝绸成了一种致富的时尚,更惹动了相当多的人以赌博的心理去了西域。现在从一些汉代流传下来的民歌中可以看出,丈夫走西路了,妻子在家守空房,望夫望得桃花开桃花落,夫还不回来,或许永远都不回来了,或许回来了,身后的轿子里却抬着另一个西路上的细腰。我看着宗林,突然问:如果你活在汉代,让你去做丝绸生意,你肯不肯上路?宗林说:我不贪钱。宗林没钱,也确实不贪钱,他是凡停车就下去给大家买啤酒呀可口可乐呀或者口香糖。我说宗林你不贪钱着好,如果说,在西部的某一沙漠里,有一位你心爱的女人,你肯不肯上路?宗林说:不肯。庆仁叫道:你这人不可交,对钱和色都不爱,还能爱朋友吗?我说我会去的古丝绸之路恐怕只有商人和情人才肯主动去走,爱与金钱可以使人铤而走险的。
说罢这话,我突然觉得我活得很真实,也很高尚,顺手打开了那本地图册。地图册里却飘然落下一根头发,好长的一根头发。慌忙看了一下坐在旁边的小路,幸好他没有注意,捡起来极快地吻了一下。大前年有个法国的记者来采访过我,他手指上戴着一枚嵌有亲人头发的戒指,印象很深,因此我见到她的第一天就萌生了能得到她的头发的念头头发是身体的一部分,我如此认为,而且永远不会腐败和褪色。这根头发就是她让我算命时揪下的。她是左手有着断掌纹的,总怀疑自己寿短(才子和佳人总是觉得他们要被天妒的),曾经让我为她算命我采用了乡下人的算法,我故意采用这种算法,即揪下她一根头发用指甲捋,捋出一个阿拉伯数字的形状,就判断寿命为几我在揪她的头发时,一块儿揪下了两根,一根算命,另一根就藏在地图册里。现在,这根泛着淡黄色的头发在我的手,我不知她此时在西路的什么地方。阳光从车窗里照热了我的半个身子,也使头发如蚕丝一样的光滑和晶亮,忽然想起了艾青的一首诗,蚕在吐丝的时候,没想到竟吐出了一条丝绸之路。那么,我走的是丝绸之路,也是金黄头发之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