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作者谢崧,系余六十年前之老同学也。在粤学习时尝为任元熙、徐信符之所器重,留学京师时,又为梁任公、黄晦闻、王国维之所赏识。自毕业于国立北京师范大学暨研究院后,回穗历任各大中学校文史教席。其为人秉性豪迈,胸怀旷达,除擅书法外,尤工诗词。晚年学殖日高,造诣弥深,孜孜不倦,写作益多,诗葩词超,独辟境界。
谢子寄情于诗,寓意于词,每于事物有所感,即景生情,吟哦成章。其所赋诗,诗韵铿锵;其所填词,词调谐协,询可诵也。
诗词为古典文学之一,初学者每感困难。谢子于此道,揣摩功深,学有心得。在写作方面,除已成文成章外,特将诗词之写作方法,著为此书,对于诗词三昧阐述透辟详尽。总观全书,厥有二特点:
考近体诗于绝律二者关系问题,向有“绝者截也”与“绝句非截句”之争论,几历千年而未解决。谢子则从文学史之发展,引用大量资料信而有征地指出:绝句出现在律诗之前百多年,从而征实绝诗非截取律诗而成。又近体诗亦向有“拗是否必须救”之一问题,谢子亦从文学史真实而丰富的资料中来加以解决,得出“拗不必救”的确切结论。此其一。
至于教人填词一事,向来均以万树《词律》与《白香词谱》为准则。然此二书,均是逐字译释此字应“平”或应“仄”,或可“平”可“仄”。万树更详释去声而谓此字必“去”或此句可作平起或仄起……等等,甚形支离破碎。只从枝叶、不从根本着手,全无整体观念,使人不但只知依样画葫芦而不知词调总的体制与句法的基本结构,抑且使人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谢子则反是。处处从词的整体入手,阐释句法与用韵的关系,句式的必然结合,而揭出全词的句组安排与及其可能变化。此种句式的必然结合与句组的安排,是谢子所独创,前人未有做过。此其二。有此二者,则谓是书为钜制,殊非过誉!
谢子兀兀穷年,脱稿成卷,原拟以此自娱,藉图晚年,非欲有所驰骋也。余笑谓之曰:子之所作,藏之高阁,独善其作乎?何不付梓,以享同好,以启后学。谢子婉谢。迨香港中华书局需要出版此书,始将稿送去,兹当此书行将与读者见面之际,特缀数言如上。
鉴湖老人谢晋一九七九年春
附记:当此书正在排印之时,鉴湖老人忽送来卷首语一纸,庄诵之余,揄扬有加,遂使拙著增辉。原无所谢,而亦终于有所谢谢焉!
一九七九年四月之杪谢崧
自 序
我著此书的动机,早在一九六○年,其引起我的动机, 则有数端:
一是,少年时读唐诗并见释者有“绝之为言截也,故绝诗不外截取律诗首尾或中间而成”之说,当时信以为真。及后读到明代胡应麟的《诗薮》谓“五七言绝句,盖五言短古七言短歌之变也”,并以“绝者截也”之说为非。清初王夫之亦有此说。又觉其说甚当,而始知“绝者截也”之非。迨后涉猎中国文学史实多了,更认定胡氏之言为不易。然而近人郑振铎在其《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中,仍坚持“绝者截也”之说,并讥诋胡氏之非。
二是,读到清人施闰章“诗无一字拗,有拗必有救”的话,总觉得与近体诗(古体无所谓拗)的史实不合。近体诗的奠基者(初唐四杰)与完成者(沈、宋)固不如此,大诗人李白的也何尝如此。然而某人在其所著《诗词律则学》中,对于施说则膜拜到五体投地,并像煞有介事地罗列了唐近体诗的许多句子,用以证实施说。
三是,一九二五年曾以填词是否必须先读万氏《词律》向樊樊山老人请教,樊谓:“万氏《词律》万分讨厌。”并举例说“吴梦窗〔莺啼序〕一调第四片‘蓝霞辽海沉过雁’,过字明是平声,观第三片相应句‘渔灯分影春江宿’可知,而万氏必作去声,非讨厌而何?”又谓:“〔个侬〕一调,廖群玉即以‘恨个侬无赖’起句为名,与周美成〔六丑调〕迥别,而万树《词律》乃谓杨升庵嫌‘六丑’之名不雅,改为‘个侬’,不知何所见而云然,且廖词为百五十九字,〔六丑〕仅百四十字,万氏并为一调,极力丑诋,不但讨厌,实堪愤慨!万氏《词律》之失误,所在多有,非填词者之所必读”(我直至今日要写本书下篇时才选读过万树《词律》即是此故),然而某人在其《诗词律则学》中,却奉为填词不二法门。
四是,词原名“曲子词”,所以必须依曲倚声以填词,始可称为真正意义的词,此是出现于晚唐时代,只看看近代发现的敦煌曲子词,其有名氏的作者,都是晚唐尤其五代诗人可知。然而近人还有很多误认为依曲倚声以填词,早已出现于盛唐时代,并误认〔菩萨蛮〕、〔忆秦娥〕等调是李白所制,先师王国维也有此误(其误实因崔令钦是盛唐时人,其《教坊记》所附曲名有此种调。殊不知此二调北宋真宗时人始认为李白所制,而《教坊记》附录曲名,又多有后人加入者)。
上举四端,都是中国文学史上最显著最重要的错误!然而一般古典文学者,或则震于作者一时的盛名,或则与其有师承关系,而不敢加以指正。“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古希腊哲人语),亟欲从中国文学发展的史实“信而有征”地揭谬以存真。因此开始拟定了此书的轮廓及论述要点,并摘录一些有关的资料,进一步从词的句法句式及其组合形式与用韵关系等方面,把中长调整理出近百调的句式组合(这是前人未有做过的工作,我却大胆尝试一下),但所有这一切,自六六年以后,就随着我仅有的书籍而荡焉无存,以是中辍并作罢论。
七四、七五年间,有两个老友谓其儿子想学诗词,邀我为之指导,我曾对他们讲过一些,但时间久了便吃不消,于是答应写成此书给他们抄读,以免口授之劳!然而当振纸欲书,却又书不得,一则正值“架空无法图遮眼”之时,何来应有的参考资料?二则有“匹夫”之鉴(因一老友以“身后虚名,何似生前一杯酒”相劝)!于是又中辍了。
七六年我的幼孙在高中修业,不时拿回宋词唐诗小册给我阅读,以消磨无聊的时光。有一次拿来时人解释唐诗小册,指着李白“吴姬压酒劝客尝”的一句问道:“如果解作把压在酿酒缸口的酒压揭开,何以不叫‘开酒’而偏叫‘压酒’?”我只说这解释未免大煞风景,看来解者不特不了解古代酒器的形制,且亦未见过北方女侍斟酒的形象。但他又苦苦问下去,吾见其大有要求“甚解”而把此门一串之意,于是最后下定了写成此书的决心。一则以副孙子喁喁之望;二则自己是一个“产业只空留有橐”的人,好以此作为我将来的遗产。于是把以前曾拟过的轮廓与论述要点等等,一一加以思索一番,就趁着人皆去避震我独不出门的时候,完成了上篇近体诗。
七七年初又着手写下篇——词,因篇幅较长,足足花了一个春季,始行脱稿。再把上下篇作了两次的补充,加以謄正,然后给人家抄录阅读,并请提出意见,有人要代我针笔油印一百份,分送亲友及同好者;又有人要携去与有关部门商议出版,我均加拒绝,盖与我著此书的目的背道而驰故也。我当然不会有“藏诸名山、传诸其人”的想头,我的目的只不过是上述二种:一者给老友的儿子与自己的孙子,作为学习诗词的敲门砖;二者作为遗产以留给我的后人,如此而已,岂有它哉?
末了,从一般著述的自序中,往往见到:“感谢某人为之指正、感谢某人为之序跋或题辞”等等的话,然而我此书,却感谢何人!
丁巳重阳前夕于独石斋
现在,得到谢舒流侄热情介绍在港出版此书,这么一来,又使我把原意打消了。同时更使我衷心地感谢舒流侄的热情赞助!
戊午秋杪中岳一樵附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