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智慧之书:给父母及青少年
严冬才刚收尾,早春已来报到,微风细雨之间,花把山野染得红黄绿紫,美不胜收,真是踏青好季节。我与旅居国外多年的老朋友,驱车前往奇石林立的野柳,爬上高约三公尺的海蚀平台,眺望隔着一方浅海,形状嶙峋的风化岩石,伴着海浪袭来的音律,天南地北闲话家常。从大学时期,我们就是好辩之徒,常常一杯茶,几盘茶点,躺卧醉梦溪畔的政大堤防上激烈攻防老庄与神学,而今青春不再,便不再事事争到面红耳赤了。
老友许是离家久矣,面对故乡的海竟感触良多。望着潮起潮落,波澜壮阔的东海岸,老友惊叹地告诉我,站在野柳的对岸凝视野柳,才发现它的美。这句话很有哲理,也许换个角度看世界的确有妙趣。我们一直都是逆向思考者,别人看到了流行,我们思考流行背后的意义。我们属于另类的人,对于事物的观点常与旁人不同,自有一套独树一帜的考究。
聊着聊着,竟聊起了历史,我请朋友想一想:最喜欢中国历史上的哪个朝代?
他没多想,便答称:唐朝。
何以是唐朝?
他的答案也很简洁:文治武功强盛。
这些全在我的设想之内。是的,我问了100个人,至少有95个答称唐朝,只有5个提及秦朝或者汉朝。秦汉唐三朝之所以迷人,多半在于国力强盛,但何以富强,少有人深入了解。
汉唐其实有所不同。根据我的理解,汉朝是一个重武轻文的朝代,绵延不断的疆土是挥戈克敌的贡品,战绩显赫,但在文学上却没有什么大成就,勉强说得上的大约只有汉赋。唐朝就不同了,文治武功都令人折服,无论盛唐、中唐,还是晚唐,300年诗史,代代都有才人出,有像李白那样的狂野诗人,也有像王维那样的田园诗风,还有像岑参、高适那样的边塞风格,究其因乃是,唐朝是中国历朝历代中,第一个,也许是唯一一个文武兼备的朝代,因此造就出唐朝的特殊风格,文人会武术,武将能写诗,边塞诗人便这样诞生了。我猜许是那些武将,在戍卫边疆时,右手执戈,左手拿笔,写出了深具大漠风格与肃杀氛围的诗篇,诉说着豪情壮志、战争的写实与残酷、征战的艰辛与离愁。
之后,这个诗派便绝产了。我告诉友人,因为宋朝之后开始重文轻武,文人再也不必去边关,有志气者都赴科举试场,好男不当兵,也就写不出壮阔的诗风了。重文轻武的下场很惨,文人无法打战,武将少了兵法,于是败战连连,落得皇帝只好御驾亲征,战败被擒成了阶下囚,土木堡之变、靖康之耻之类的皇帝蒙难,大约是这类主张的后果。
我因而断定,文武兼备才是好的治国方策,或者教育的良方。朋友听完使劲拍拍手,吓了我一跳。
有这么好吗?
他说非也,但观点很特别,值得鼓掌,至少提供了另一种思维,不要把书读成一成不变,百家争鸣是好事。
朋友的想法很特别,点出了是与非之外的第三种
意见。也许我的观点是错的,但勇于提出,就是好事。事实上我的确常犯小错,接受过不少指教,多数是指正我在某个专栏的文章中引用的某一个科学理论有误,应该修正,以免给孩子错误的答案。
错误?
是的,有些是笔误,或者观念有误,但有些则是我的看法,未必与大科学家相同,但为何非同不可呢?难道我不能有自己的看法,或者一点点狂想?科学史中载明的许多有意思的发现,起初都被视为无稽,后来才成为伟大的发明,这也就难怪大科学家爱因斯坦会说,想象是一切之母。
凡事都得论出是与非,让人有些啼笑皆非,其实即使被认定的真理,都可能在一夕之间被推翻,真理一词在我看来只是现在式,不是进行式,更非未来式,不可能亘古不变。是是非非,非非是是,任何一种观点都值得赞许,只要言之成理,便可以被讨论。
我告诉友人,这一类的想法与论点,脑中藏有一箩筐,而且不是信口开河的,友人更感兴趣了,我随口又讲了几个。
我问朋友,对革命有何看法?
他答称,战争的同义词,但我对革命的看法就没这么单纯了。历史之所以读来无趣,源于我们只用它来考试,死背一些条约、合约、结盟,谁胜谁负,以成王败寇作为轴心,实在了无新意,读完只知道赵匡胤杯酒释兵权,项羽自刎乌江而已,反正每一个朝代都是从盛朝开始,由昏君终止,没什么变化的。事实上,革命通常都有一群生灵涂炭的人民,一个不知民间疾苦的昏君,与一个自比英雄的带头大哥,串连出一个个血流成河的故事。
侠义之士带领一群义民,由南向北,由东到西,一路杀伐。这些革命家初期都是英雄,为国为民,忠肝义胆,除暴安良,一旦革命成功,取得了王位,成了新的领导人,摇身一变成了既得利益者,情况又大不相同了。这个英雄没多久就会成为昏君,累积一段时日,民间又疾苦了,等着下次革命。周而复始,肇因于权位太迷人了。洪秀全的太平天国就是如此,原先的理念是救国救民,但打了胜仗,各自封王后,便开始内斗,自相残杀,进而断送大好江山。
单单一个以革命为主题的研究,便可以说出长篇大论了,变法也是如此。很多朝代都有这样的能人,窥知一个败亡的朝代,非变法维新不可,于是有了商鞅变法、王安石变法、康有为的维新运动,但为何日本的维新得以成功,而中国却不成,背后的缘由值得细细探索。
我常把历史横着看,不依年代,依主题,这与多数人所谓的时间纪年的纵线阅读是不同的,我的阅读方式能增加深度与广度,至少让我动动脑,想了很多事情。
再举一例。
我一向不喜欢状元之类的称谓。我花了不少时间,买了很多本关于状元科举的书来阅读,从考据中发现,状元没几个有大出息的,不是文学家,也非科学家,对于典章制度亦毫无贡献,第一名并不代表优秀。
隋文帝开皇七年(587年)开始立科举,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宣布废除,共计1318年,科举史上出品了868位状元,其中我只认识让我背着《正气歌》与《过零丁洋书》、差点哭断肠的文天祥,不过并非因为他身为状元带来的人文成就,而是因为他那忠肝义胆的行为。
有人说,秦桧是文武双状元,这一点我未详加考据,你来查查吧,如果属实,那就更令人伤感了,他是一个卖国与劫杀忠臣的状元!
考试只是一张考卷的事,状元顶多代表在某次考试中赢了所有人而已,赢了又有什么稀罕,人生不该只有考试一事,或者该说,下一回不一定又是赢家。
写在书上的文字,我视之为常识,自己发现的才是知识。常识赢了人家,算赢吗?
在中国历史上,我独钟春秋,因为人文荟萃。而原因大约与不必科举有关,以至于思想家辈出,老子、孔子、孟子、荀子、墨子等人的理论主张想法个个精彩;废了科举后的20世纪30年代,同样精彩,五四前后则有王云五、沈从文、梁漱溟、冯友兰等人文与哲学大师。我终于能明白芬兰何以会废了考试,他们的专家研究发现,考试会使人变笨。
我深信不疑的是,并非人人都有做学问的能耐,这无关资质优劣,有人读书只能读出文凭,不能读出学问;有人具备了大开大阖之才,可以做出一点贡献。我正巧属于做学问一型,可以把某些生涩的文字做出转换,给人浅显易懂的替代,我乐于做这样的转换者。一本书大约只要被我翻上几页,大意与旨趣便深烙脑海了;文章与文字能在我的脑海中自动归类编码,犹如多宝格,一层一层的,很有条理,得以适时提出来使用,因此阅读一事对我来说就非难事了。
因为有这一道方便门,我希望能把它传授于人,特别是青少年。我之所以很想替青少年书写一本启发智慧的书,把自己沉浸于阅读、学问、观察、想象、创意、做人处世、人文关怀等的心得写作出来与人分享,大约与阅读《胡适文选》时的感动有关。胡适先生在书的序言中提及,他一直希望青少年能读他的书,所以把原本一套三册、近150万字的《胡适文存》,挑出22篇,印成一册,当作青少年的课外读物之一。我翻至版权页,发现定价从原来的7元成了平价的2元,胡适的精神在此可见一斑。他希望利用最便利的方式,让青少年明白他的思想路径。
胡适先生说,他的思想受两个人的影响极大:一是赫胥黎,他教胡适如何存疑;二是杜威,教他如何思考。而我受胡适的观念影响也极深,他教我如何关怀青少年。书写与信口开河毕竟不同,说说讲讲不难,但想把它转化成立德、立功、立言之文章就有些不易。我一再提醒自己,这一本书旨在教人学习技巧与积累智慧的方策,千万别写来很没有学问,一步想错千般错,我渐次走进艰涩之境,越写越难,连编者都快看不下去了,委婉地提醒我悬崖勒马。
错在哪里?
他们觉得我有太多学问想表达,忘了主角是我,该写我的为学之道,不要扯到王羲之、苏东坡、爱迪生、爱因斯坦、牛顿去了,这一点小小的叮咛,对我而言是受用的,已写下的10万言书,虽不舍但却不得不舍,忍痛大刀阔斧砍去大半,只留下我的观点。
我之所以如此慎重,在于自从我的文章被编入小学、初中,以及高中语文课本时,我便知道文章不可乱写了,即使不能传之久远,至少该言之有理,像篇好文章。方向明确之后,再度振笔疾飞,张力明显大了许多,也清新了,有我演讲的明快,亮丽而有趣,不再拗口与艰深,让人退避三舍。
这一本书并非教人做学问的,而是提醒读者,如何把死的知识变成活的用途,不要只知道死板板地用在考试上,之后便一无是处了。专业的才干是知识的变造,不能活用,就是没用。
这一本书也许不是伟大之作,但却重要,因为我的确明白青少年是被忽视的一群,这与联考压力和文凭主义有关,可是我们又不得不承认,空有学历只不过像一棵空心树一般,中看不重用,谁来教他们慎思、明辨、笃行?我不相信青少年只喜欢言情小说、时髦流行、明星事件簿等肤浅的东西,他们也想了解智慧一事,只是我们忘了书写而已。这一本书但盼能抛砖引玉带来更多关怀。
是的,这本书真的书写完成了,真希望它能余音绕梁伏贴读者心灵,反刍成可用之物,诚如培根在《人生论》中所提到的:书籍好比食品,有些只须浅尝,有些可以吞咽,只有少数需要仔细咀嚼,慢慢品味。但愿这本书是后者,得以让文章里的每个字缓慢入喉,咀嚼成味,成就未来的智者。
写于闲闲居之流萤文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