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一部有温度、有力度的散文随笔集。全书包括18篇独立的散文随笔作品。作者将故事设定在一个曾经生活过的小城,作品中包括小城童年的记忆、小城历史的钩沉、小城人物的故事等三部分,力图展现小城里的喜怒哀乐、苦痛与忧伤,以及一种力挽时光回的乡愁与文化焦虑感。作者旨在以跨文体的形式、不同的叙事方式,从不同的视角来勾画一幅小城生活的现实图景。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小城 每个小城都有一堆故事!
在中国,小城是乡村与大城市的连接点,小城的生活因其杂糅了乡土性和城市性等多种元素而呈现出了一种文学表达上的独特风貌。本书以跨文体的形式,从不同的视角、不同的叙事方式来叙写小城生活的方方面面。作者以朴实流畅的文字,展现了一幅幅生动的小城生活图景,也表现了爱、恨、贫穷、荒诞、渴望、美好和离别等复杂的人生况味。书中既有小城童年的记忆、小城历史的钩沉、小城人物的故事,也纪录下了那些发生在小城里的喜怒哀乐、苦痛与忧伤,同时在小城的变迁背后也有一种强烈的乡愁和文化焦虑感。
向木匠学习
龚静染
小时候,我最大的梦想就是当一名木匠。
那时我家院子里有个年轻木匠,每天他都在那里干活,早上我去上学他就开始忙,下午回家他仍然在那里锯木板、凿榫头、刨木条,成堆的刨花都快把他的腿肚子给埋住了。但他好像不知劳累,手臂伸张,一下一下不停地推着木条,刨花如相机里的胶片一样流出来,带着独特的木香。师傅看我不走,就说,来,帮我牵线。我便牵着墨斗的一端,他一弹,墨线落到了木头上,像是对我的奖赏。但他说,歪了,重来,我便有些紧张,想下回一定得弹正才行。
后来我才知道,当木匠不易,要当木匠也要生逢其时。但通过木匠活,我好像懂得了一些道理,要把一件家具打好,跟把其他那些貌似复杂的东西做好没有什么区别,砍、锯、刨、凿、钻,写文章用的就是这些方法。
编校完本书,我就相当于干了一回木匠活。这本书大概从七八年前开始写的,一篇一篇地写,随意而为,都是些散件,在打大衣柜的时候,有点边角余料,就顺便打根板凳、条椅什么的。那几年我连续写了几部书,中间也写了不少的单篇短文,大多都收罗在了这本书了。现在一看,杂而不乱,关键是用的心思、费的力气也不少,自成一类,所以就有了这本书,当然家具打得好不好还要读者说了算。
过去,我父亲练字三十余年,曾想用红豆木做张好的书桌,但由于树种比较珍稀很难找到,就一直没有实现这个愿望。不过这件事给了我一个启发,凡欲成事就得下点专门的功夫。我从2004年开始进入田野考察和文史档案的查阅中,至今也有十多年时间,这是一段漫长的寻找过程。在此之前我的写作是没有什么方向的,也就是说那时我还没有可以用来打家具的好木料,尽管面前是一片文学的森林,但那只是遥望而已。所以,那些年我的工作就是要走进森林去寻找好木头,现在想来没有白费,下了些笨功夫,有了一点收获。
当然,有了木头怎么下料也很讲究,是木匠就得会改料,能够做到物尽其用就是好木匠。本书中的文章虽然体例、叙事方式不尽相同,但都是亲手打制,每一刨、每一凿都自有心得,从手艺或者写作学的角度来看,“小城叙事”已经在文本中有所呈现,我一直尝试着在这根大木头上面取料,这是有价值写作的一个方向,当然也是非常个人化的情感与经验的汇聚。过去,常听人说某某的箱子做得精致耐用,某某的大花床打得结实漂亮,我认为好木匠就是那些既有一把蛮力气,又有巧思妙想的人,写作是可以向木匠学习的。
明朝有个著名的“木匠皇帝”,他可以不要社稷江山,而醉心于斧斤之间,“每营造得意,即膳饮可忘,寒暑罔觉”。也许明朝的文明就会产生这样奇葩的皇帝,但人家那种精神还是不可尽废。写作亦如此,我时时检讨自己的文字时,常常想起明熹宗,想他要不是个皇帝就好了,而他要是名作家会怎样呢?在我的写作过程中,也常有酣畅之处,但“得意”还不敢说,每一篇文章都如一件独立的家具,倘若有可用、可看、可把玩的意思,已经相当不错了,那也是三种不同的境界呢。
关于那个木匠,我还得说说。小时候我看他做木工活可以看到痴迷的程度,甚至还动过心想去拜师当他的徒弟,从小我就对手艺人有种敬意,我想这一定跟他有关系。在这本书中,本来应该有个篇章来讲讲他的,那是我童年时一段难忘的记忆,可惜就没有写到他,现在把他放到序里来讲总算是个补救。
还记得当年夏夜的院子里,成群的小虫子围着一只昏黄的灯泡不停旋转,墙头上挂着一个小收音机,正放着《洪湖赤卫队》之类的流行歌曲,那个年轻的木匠赤裸着上身在那里干活,他不舍昼夜地工作着,汗水顺着他的背脊往下淌,刨花不断地从他的推子中飞出来。我想,劳作固然辛苦,但其中绝对有创造之乐,甚至在那一刻,我相信我是爱着那一片片光洁的刨花的。其实,当我在重新回顾这本书时,感受是相同的,我也是爱着那些从电脑里跳出的一行行文字的,因为它们也像刨花一样绚烂,带着某种劳动的美感。
2017年9月4日于成都
龚静染,生于1967年冬,四川乐山五通桥人,现居成都。著有《桥滩记》《浮华如盐》《昨日的边城》等多部文学作品集。成都文学院签约作家。
向木匠学习(自序) 1
两条河 1
花 盐 9
理发匠轶事 19
我的小学 25
忧伤的车站 34
画肉票的人 42
关 姨 48
我去了外面的世界 55
乡食记 69
又见榕树 78
神秘的嘉州 82
岷峨风物忆 89
流寓时期的小城 99
三江厨酿美 108
乱世书写者 118
云 豹 135
失踪记 155
轻 舟 189
两 条 河
故乡有两条河,茫溪和拥斯江。每次我要说故乡的时候,总要从这两条河说起。它们一个从北往南走,一个自西向东流,交汇的地方叫四望关,当年我的家就在那里。
这两条河在我的记忆中是一个奇特的意象,它们就像是春天里倒下的一棵巨树,摊在川南的那一块宽阔的土地上,而那些河里的鱼是树上发出的枝丫。当然,它们更像是坐标上的纵横轴,让那些零碎的记忆有了准确的方位。如果把四望关作为一个原点,那么其他的都可以沿着两条江延展开来,东西南北一目了然。如果它是一张地图,并且这张地图无限地放大,它将在潮湿、灰蒙的空间中还原成我的故乡,但时间一定是定格在了一个叫童年的地方。
家乡小城紧靠着岷江,小城有一块叫竹根滩的洲坝,岷江到此被一分为二,靠着王爷庙与西坝之间的叫大河,靠着四望关那边的叫小河。那时候,岷江尽管奔腾过境,给我们的印象却像是在城外好远的地方,而城内的生活是在两条小河之间,这就是拥斯江和茫溪。它们将小城紧紧缠绕,一如两条柔软的背带,将小城兜在怀抱之中。
以四望关为界,左边是茫溪,右边是拥斯江,两条河像两块颜色不同的布料,它们在河面拼接合缝,中间留下了一条线,漩涡就沿着这条线咕噜咕噜地钻出来,变大,然后消失。那时候,站在这个地方就能抬头远眺,峨山隐隐约约浮现在云端,岸上常常有人画画,素描、水粉、油画,好像要把它们取走。
茫溪又叫“拥斯茫水”,这是老名,因流入拥斯江而汇入岷江之意,现在早已不用,只有在清代的方志舆图中才能看到。附近有一个渡口,叫东沮津,大致就在现在的四望关一带。东沮津跟王勃的“风烟望五津”这句诗有关联,但那五个渡口早已名存实亡,而东沮津还在,站在岸头仍能唤起一点苍茫感。茫溪河温顺而静谧,拥斯江野性而喧嚣。
因为水质清澈,茫溪是个天然浴场。那时候,夏天里在这条河里游泳的人很多,水边的孩子好像没有不会游泳的,几岁的小孩也会下河,而关键是在呛过几口水后,他们居然能够无师自通。小城的人将游泳称为扳澡,院子里有人喊“扳澡啰”,整个院子就开始蠢蠢欲动,不一会儿就会钻出一群大人小孩往河边跑。一到夏天,就到了“扳澡”的季节,男女老少都跳进了河里,那是一条欢快的河流,同闪亮的鱼群一样,人们自由自在,把所有的烦恼统统冲走。
过去,有人将茫溪纳入小城的十大美景之中,列于诸如“菩提朝峨”“太和古渡”“月照桫椤”“白鹤归林”等之首。又有地方文人们编有“八景”诗,虽然有些不免牵强附会,但其中有几句诗同茫溪有关系,如“四望青龙吞夜月”“菩提山上睹飞帆”,可见茫溪的美并非想象。当年,南怀瑾先生在五通桥一带盘桓,曾作有一诗:“几回行过茫溪岸,无数星河影落川。不是一场春梦醒,烟波何处看归船。”这些句子都为茫溪增添了不少人文记忆。
茫溪是一条很美的小河,河道弯弯,岸边巨榕簇簇。它的早晨特别值得一说,天色微明,幽幽的河面有一层薄薄的轻雾,鸟雀的翅声还有些缱绻,一船不发,时间仿佛静止。在榕树的掩映之下,河里的生灵在梦中沉潜,只有浣衣女子的捶衣声会不小心搅动它们的前世今生。小的时候,我每天早晨上学都是沿着茫溪河岸走,没有大人带,独自啃着个馒头,只有屁股上的小书包在颠出声响。所以直到今天,茫溪的清晨都有一股清冽留在记忆里。
拥斯江要比茫溪河宽得多,大概是它的两倍,“八景”诗又云:“竹根江边呼晚渡”,说的就是这里。河大了,气势也不一样,洪水时节它是野马,无人能驾驭它,沿岸的庄稼地被冲毁,河水带走了一年的粮食。但到了枯水的时候河床显露出来,拥斯江里面全是卵石,那些卵石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年的冲刷,才那么圆圆滚滚、安安静静。这一点不像茫溪河,茫溪的河底是淤泥,里面的水藻和蚌壳多,小时候在水边捉虾米,经常被锋利的蚌壳划破脚。
在拥斯江里行走的都是大船,停下来也可作趸船,是运载大宗货物的船。小城的盐远近闻名,沿岸有几十个大大小小的盐码头,每日船帆往来不息。船头有篷,可以伸缩,一间小屋般大小,里面可以住人。实际上船上住的大多就是一家人,他们睡在上面,吃在上面,在船舷边备有一个小桶专门用来取水,取江里的水来吃。这些船晚上一般就停泊在四望关附近,一只挨着一只,密密地排着。黄昏的时候,撑杆林立,夕阳从长长的船队上方慢慢落下去,一丝惆怅悠悠升起。
小时候,拥斯江是我们爱去捉“打屁虫”的地方。“打屁虫”其实有个好听的名字:椿象。但人们偏爱它的俗名,它一般就寄居在鹅卵石下面,每年江水一退,趁着起雾的天气,就是捉“打屁虫”的好时候。那时我们手里拿着空玻璃瓶,挽着裤腿,在河滩上寻找猎物,常常是轻轻一翻鹅卵石,就能看到几只虫子爬在上面,得来全不费工夫。但是,“打屁虫”遇敌后马上会释放出一种很难闻的臭味,这也是它被称为“打屁虫”的原因。不过将它入油锅一炸,再放点盐,吃起来却是香得不得了。七十年代的时候,小城的街上专门有人卖,一分钱买几颗“打屁虫”,但喊的时候已经叫“五香虫”了。
河里的鱼类很丰富,杂鱼丛生。白天里沿河都有钓鱼的人,钓艺好的人经常可以为家里添上一道美味。茫溪河里有一种叫白条的鱼,这种鱼常常是一群一群地在岸边穿梭,容易钓,因为它贪吃。有时候你觉得它们很精灵,影子晃一下,它们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它们一看见食物就要贪嘴,一颗饭粒就能把它们钓起来,所以它们往往成为钓者的囊中物。岸边随处都是钓鱼的好地方,潮汛前后更是钓桃花鱼的最佳时期,所以常有惊呼之声引人侧首,不是钓上了一条大鱼,就是鱼在空中一闪,重又掉进了水里。
河汛来临是打鱼的好季节。捕鱼的方式有很多,诸如撒网、搬罾、炸鱼、拦鱼等,最独特的是一种叫“晃钓”的钓法,让钓者和观者都觉得过瘾。夏季河水湍急、浑浊,这种钓鱼方式就派上了用场。鱼钩不用挂任何饵料,只是前面有块锡坠,钓鱼的人使劲将之扔远,然后不停拉竿收线,鱼钩在水里迅速地晃来晃去,鱼儿昏头昏脑地就撞在了钩上。这种钓法总是能钓到大鱼。那时候,河里就有人钓到过长江鲟,有几十斤重,据说之前还从来没有钓到过这么大的鱼。这个消息一下子就传开了,小城里的人都想去瞧稀奇,上门的人快把门都要敲破了。于是就有人想了一个主意,叫人画了一张图贴在墙上,上面详细写着鱼的特征和重量等,大家只好在墙上望了望,也算解了馋。
河边的孩子爱钓鱼,他们从大人那里找来一截鱼线,用鹅毛杆剪成钓浮,再去砍根小竹当鱼竿,鱼饵倒很简单,蚯蚓、沙虫足用。但孩子没耐心,钓不来大鱼,便常常用竹编的撮箕在岸边去筛小鱼,小鱼常常躲在鲝草的下面,一撩开就能撮到一群。但它们小得跟根针似的,用玻璃瓶装起来,放在窗台上,那些“针”就会闪闪发亮。稍微大一点的鱼就摆上了餐桌,把附近的猫狗也招惹来了,踢都踢不走,鱼刺被它们舔得干干净净。记得我家住的大院子里有个姓杨的长辈,特别喜欢钓鱼,他在屋前弄了一个土台,专门用来养蚯蚓。土台里的土肥得发黑,轻轻一铲,就是一坨蚯蚓,足供他钓上一天的鱼。他钓回来的鱼经常要自己享受一番,用清油炸小鱼,炸得黄酥酥的,香得满院子的人偷偷吞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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