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的事儿是经常发生的,但华都大楼最近这一连串的死亡,似乎是过于频繁了一些。他们都不属于正常死亡,他们不该在这么年轻的时候死去,他们理应活得比大多数人还要好些。可他们却死了,死得那么突然,那么让人觉得意外。这是不是和华都大楼有什么关系呢?
叶 辛 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上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上海市文联副主席,上海市人大常委、上海社科院文学研究所所长、上海大学文学院院长、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全国青联常委。1977年发表处女作《高高的苗岭》。著有长篇小说《蹉跎岁月》《家教》《孽债》等。电视剧文学剧本《风云际会宋耀如》荣获“金狮荣誉奖”。1985年被评为全国优秀文艺工作者,并荣获全国首届五一劳动奖章;曾任第六届、第七届全国人大代表。
一
打这个电话以前, 姚征冬考虑了很久很久, 不是因为林月电台女主持人特殊的身份, 也不仅仅是她的突然死亡, 这些已被人渲染了又渲染, 对他没多大的吸引力了。
深深吸引着他的, 是林月死亡的地点———华都大楼。很多老上海都晓得, 挨近外滩地区的这一幢华都大楼, 已经将近有一百年的历史了, 报纸上早有史学家在写文章, 呼吁应该以何种形式, 庆祝一下这幢大楼不同凡响的历史。
恰恰在这种时候, 居住在华都大楼的林月却死了。
报纸上没有登, 对林月的死宣传得有些过分的电台——也没有报道, 可在社会上, 却已零零星星地传出了一些消息, 说她的死有些不同寻常, 种种迹象表明, 林月死前在华都大楼有一些预兆, 一些颇费猜测的现象, 甚至还有些神秘。姚征冬都听说了, 林月死前的头一个晚上, 大楼里出现了一系列怪诞事儿, 有人失眠, 有人在家中突然发出惊人的尖叫, 有人在过道和电梯间胡言乱语, 还有人在走廊里梦游……总之, 整座大楼都有异常反应。打这个电话, 姚征冬却又是一瞬间的决定, 似乎一分钟以前他还在犹豫。鬼使神差地, 就在一刹那间, 他没费多大劲儿就翻出了名片, 平时他的名片都放得很乱, 可这一张名片却很快找到了。他依照名片上的电话, 拨通了厉言菁的电话。
她在家, 听清了他的要求, 她出乎意料地表了态。
“你要来坐坐我欢迎, 像上次那样,” 她爽朗地说, “ 要来华都大楼采访, 我不赞成。”
“为什么?”
“你没听说过么?” 她好像马上就要说出什么来, 但旋即又改变了主意,
“你来吧, 来了之后我告诉你, 都告诉你。”
于是他就和厉言菁约定了, 第二天午后一点左右, 到她的家来。
他到过一次她家, 知道路怎么走。说一点左右, 是怕万一路上塞车。现在的上海, 塞车是常有的事。可实际上, 第二天路上特别顺, 午后一点还没到, 他就来到了华都大楼对面的十字街头。他让出租车司机把车开到加油站前面的金陵大楼附近, 就下了车。
梅雨季节里的阴天, 空气中仿佛有无数的烟尘在沸扬, 气压有些低, 让人感到郁闷。
姚征冬刚要过马路, 一辆疾驰的助动车从他的面前掠过, 惊得他往后退了一步。一退就不行了, 自行车流潮水一般漫过来。他抬起头来, 马路中央, 轿车、面包车、小客车、出租车一辆紧挨着一辆, 排成了长龙, 铺满了街面, 缓缓从他的身前驶过。车身巨大的公共汽车开过时, 空气中隆隆作响, 他感到脚下的地面微震微颤的。
警察的吆喝声和哨子声, 从十字街头那边传过来。门面漆成红色的麦当劳快餐店中, 人影绰绰, 已过了午饭时候, 柜台前仍站满了食客。鞋店门前的廉价柜旁, 两个妇女在讨价还价。烟纸店里, 买烟的顾客不知为什么在和女店主争吵。弄堂口的公用电话亭边, 站了四五个人, 在等着打电话。一看他们的装束, 就知道是外地来出差的, 身旁放着几只装得鼓鼓囊囊的旅行袋。一个瘦削的女子, 在他们前面, 激动地抡着手臂, 声嘶力竭地嚷嚷:“……不行, 我的条件一点不能让。已经够便宜他们了, 你告诉他……”
置身在这一派上海市井的喧嚣之中, 姚征冬突然感觉到一点久违了的老上海的余韵。他觉得该平静一下心绪。环顾四周, 路人熙熙攘攘地从自己身旁走过, 每一个人都行色匆匆。
站在人行道边上, 眺望对面那幢已显陈旧但仍十分凝重固实的大楼, 他感觉有点滑稽与可笑, 这幢名声赫赫的世纪之楼, 比他原来想象的要矮小得多。重新涂过醒目的红色油漆的“ 华都大楼” 四个字, 也比他想象中的小多了。不知为什么, 在上回第一次看到它之前, 他感觉中的这四个字要气派得多、豪华得多。
姚征冬看了看表, 等一个红绿灯, 他和厉言菁约定的时间到了。他办任何事都喜欢准时, 不愿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