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口诚一接到通知,要他下午到原国民党中央医院参加一个绝密会议。他到会场发现,参加会议的20多人都是驻守南京的日军医学界高级专家。
主持会议的是华中派遣军司令山田乙三中将。他说:“诸位,奉陆军总部命令,今天召开的会议,内容绝对不允许泄露。根据战争的发展需要,陆军总部指令石井四郎先生在南京领导组建一支新的部队,下面就请石井四郎先生作详细阐释。”
石井四郎现在的身份是哈尔滨“731”部队长,在日本的医学界、军界算得上炙手可热的人物。医学界人士都知道他在细菌学、血清学、防疫学方面具有很高的造诣。此人一向傲慢,平时和医学界人士打交道并不多。他环视了一下与会者,显示出一贯的自信,用很慢的节奏说:“各位,我今天想提醒的是,我们不能沉醉于皇军的节节胜利。因为这个胜利的果实,是以成千上万日本人的鲜血与生命为代价换来的,尽管我们有时候不愿意承认这个现实。所以,我们不得不考虑战争的另一种形式,那就是用一种秘密的武器迅速瓦解敌人。
……
“请问有具体的作战计划吗?”嘉悦正夫问。
“对不起,这是属于军事机密。”增田知贞说。
“医生的主要任务是治疗与预防,如果用细菌来做武器,是否有违背道义之嫌?”石川正直说。
“不,军事医学不仅仅是治疗和预防,真正的军事医学的目的在于进攻。”石井四郎说。
“石井先生,我想提出一个问题,1925年世界上三十多个国家在日内瓦签订了《禁止在战争中使用窒息性、毒性或其他气体和细菌作战方法的议定书》,日本也是参加国。研究、生产这样的生化武器,是否有悖于这个协定?会不会被英美作为口实?”山口诚一说。
“议定书,只不过是一张废纸。战争,如果没有武器,靠什么取胜?终究有一天,大家都会知道,是细菌部队拯救了日本国家。‘731’部队已经研制出了新式武器——带鼠疫病菌的跳蚤。我希望‘1644’部队很快就具备作战能力。我们的方案已经得到军部批准,现在关键是组织实施。”石井四郎顿了顿,用目光扫了一下会场,继续说,“关于研究人员问题,陆军总部正在从日本调集,司令部也将对南京现有的医务人员进行调整。”
山田乙三司令最后传达了陆军大本营指示,要求所有驻军全力支持。
所有参加会议的医学界人士只问了几个问题,没有人表示不同意见。
……
吃过晚饭天还没有黑。山口诚一和石川正直约好到玄武湖边散步。
“山口君,听说要将我调到防疫给水部去。”
“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司令部朋友透露的。”
“那也许是传言呢?”
“但愿是传言。我了解到,军部现在正在从东大和京大东大、京大调集年轻医学研究人员呢。”
“那也许用不着你了。”
“但愿我不被调去。”
“用细菌作战是不对等的战争,是违背人类道义的,我不赞成。”
“可是石井他们深受军部的重视,谁又能反对呢?”
“是啊,没有人敢反对。”
“这与大日本的武士道精神相背离,武士道是讲究道义的。另外,这样做公然违背了日内瓦签订的国际条约。”
“是的。说心里话,我有时候心里挺灰暗的,觉得自己就是一具行尸走肉。”
“为什么?”
“也许见多了死亡吧,总是看不清前方,一片混沌。而这些无法和任何人说,除了你,还有美子。”
……
夕阳正悬挂在城墙边,湖面上泛起了层层金光。水边高大的柳树,垂下长长的枝条,一动不动,像是很委屈的样子。近处,枯败的芦苇横七竖八地伫立在岸边,让湖面显得很荒凉。几只小木船,静静地停靠在水边。
“我想起来了,我曾经来过这里。”山口诚一看着湖边的一只水鸟说。
“你感觉到有什么变化吗?”
“山川依旧。记得以前紫金山上有很多树木,现在怎么变得光秃秃的了?”
“前年,紫金山上发生过激烈的战斗。我看见大火在山上燃烧。”
山口诚一转头朝着城墙上方的夕阳望去,说:“‘夕阳之光如此美丽,我正慎行,不虚度光阴。’”
“山口君真是一位诗人。”石川正直说。
“这是种田山头火种田山头火(1882—1944),日本著名俳句诗人。的俳句。”山口诚一说,“我们不虚度光阴了吗?我们正值人生壮年,有很多事情要做,可是,我们却来到了邻国打仗。”
“人有时候别无选择。”
“人生百年,遇上安宁的日子,那是大幸。遇到战争,那是大不幸。自古到今,作为个体的人,又能有多少选择权呢?”
“战争被我们赶上了。”
“战争之舞,从来都是狰狞的、可怖的。我的兴趣是在科学的研究上。所以,我希望我们一辈子所处的时代是安宁的。”
“山口君,你的合成药物研究进展怎么样了?”石川正直知道山口诚一一直在致力于实验有机化学方面的研究。
“通过有机物合成的方式生产药物,必须建立在严密的试验基础之上,可是现在哪里还有精力和时间去做试验呢?”山口诚一一脸无奈。
“等到战争结束了,你再去研究吧。”
“医生的职责是拯救人类的生命,可是战争轻而易举就夺去成千上万人的生命。”山口诚一说。
“在战争的熏陶下,我们这些人也都渐渐做了战争的狂人。”
“石川君,我们不能做战争的狂人。”
“山口君,你说的和佐乡说的一样。”石川正直叹了一口气。
太阳很快落入了西边的城墙中。紫金山黑黢黢的影子,变得黯淡起来,像一个体态臃肿的老人坐在那里打盹。湖边起风了,一只白色的水鸟从他们面前忽地飞过,伴随着几声惨叫,飞入夜色中……
……
这天是星期天,没有工作安排。石川正直来访,山口诚一说,我最近心情不好,你陪我去那天枪杀嫌疑犯的山冈上看看吧。石川正直问,为什么要去那里?山口诚一说,那片紫色花很漂亮。石川正直说,真是一位诗人,可我得打听一下那个山冈的位置。
石川正直向今井正则借了一架照相机,两人骑着自行车朝东郊方向骑去。
四月初的南京,忽冷忽热。这几天刮起了北风,又有些寒意。已经绽出的新叶,在寒风中被冻得瑟瑟发抖。好在天气晴朗,阳光不错。
到了中山门是一段上坡路,两人下了自行车。石川正直指着中山门说:“前年12月13日上午,我们第十六师团第二十联队首先登上了这个城门。12月17日的入城仪式就是从这里出发往城里走的。”
山口诚一说:“我看过照片,松井石根、朝香宫鸠彦、柳川平助骑着大马,很威风。”
中山门的三个券孔现在只剩下两券,靠南的一个券洞已经完全坍塌,破碎的砖头仍旧杂乱地堆放在那里。
通行的那个券洞门口站着两位持枪的宪兵,他们正在对每一个进出城的人进行检查。
“几百年的城墙,可惜被炮火炸塌了,真是可惜了。”石川正诚一指着倒塌的城墙说。
山口诚一说:“我看见入城仪式上,旁边有支那人手拿太阳旗欢迎。”
“我当时就在现场,站在道路两旁的南京人,都是军队组织来的,每人发了一面小太阳旗,欢迎队伍入城。”石川正直说。
“攻占南京的消息传到日本,第二天晚上,东京四十多万市民举行提灯大游行,各大报纸都刊载了游行盛况。我记得《东京朝日新闻》上的标题是《东京沉醉在热烈的“干杯”中》。”山口诚一说,“当晚我们部队也举行了一个小型庆祝晚会。我没有到大街上去,不知道大街上游行的情况。”
“简直是全日本的狂欢!”石川正直说。
过了中山门,两人继续骑上自行车,沿着京杭国道往前骑去。来到卫岗的山坡前,石川正直说,往左走,不远就是孙中山的陵墓。
到了陵园路,看到两边的梧桐树很齐整,山口诚一说,这条路很漂亮,我们推着车走走吧。
石川正直边走边介绍:“这一带是我们十六师团进攻南京时与蒋介石教导总队发生激战的地方。教导总队是蒋介石的王牌军,他们十分勇敢。如果指挥有方,皇军的损失会更加惨重呢。”
走到灵谷寺附近,两人把自行车停放在路边一棵大树旁,然后,朝着前方漫无目的地走去,池塘边的一条小路直通前面的洼地。
石川正直说:“我听一位军官说,前年,好几千俘虏就在附近的一个沟里全部被枪杀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