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家园》作者以多愁善感的文风、平实易懂的语言,让读者仿佛参与到了作者的生活轨迹中,跟随着作者同喜同悲。文章以作者成长的时间线为轴,展示出作者不同时期对家乡的不同情感,有年少离家的苦楚,也有回归家园的欣喜,更有建立自己小家庭时的温馨。全书结构紧凑,主题鲜明。
找得到灵魂家园,记得住美丽乡愁
——“乡愁文丛”总序
王剑冰
我们强调保护中国的传统文化,而传统文化当中就有乡愁。乡愁是中国人热爱家乡、牵念故里的独特情结,是一种美好自然的文化观念。社会越是变化、越是浮躁,这种情结就越显珍贵。乡愁也是一种寻根意识,记住乡愁,记住美好的童年,记住美好的向往,也便是铭记我们的根本。
我们每个人都是故乡的一片叶子,这片叶子无论飘落多远,都无法摆脱大树对于叶子的意义。一个人的身上总有着故乡的脉络,流着故乡的血,带着永远不可改变的DNA。一个个的人也可以说是一个个村子的化身,他们走出去,分散得到处都是,却不会把村子走失。
说起乡愁,那是一种与生俱在的情怀,住在心中的故乡常常鲜活在那里。故乡是安放你的灵魂、温暖你的寂冷的地方,是接纳你的疲惫、抚慰你的忧伤的地方。翻开一页页被繁忙弄乱的过往,记忆中的余香总在儿时的故乡。那里有我们最亲密的玩伴、最爱吃的食物、最漂亮的衣衫、最天真的憧憬。而芬芳入梦的,多是亲人亲切的面容与温馨的相聚场面。那些亲人或已故去,或还在乡里。现在多数人对故乡的感觉同对年节的感觉一样,那种热闹团圆、香气弥漫的味道是乡情中最重要的部分。“每逢佳节倍思亲”,所以归乡最多的时刻是年节,带着满满的怀想、满满的辛苦,万水千山相携于途,构成最为壮阔的乡愁景观。古往今来,人们因为各种缘由漂泊在外,但总是要找机会赶回故里。金圣叹曾列举“不亦快哉”之事,其一即是“久客得归,望见郭门,两岸童妇,皆作故乡之声”。然而他们的欢喜中又带着那种“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复杂心理。漫长的时光已然流逝,乡愁的话题始终没有停息,情怀早已渗透于诗歌典章,直至后来,还有余光中、三毛、席慕蓉不约而同地同题《乡愁》。
诚然,远在故乡之外的游子,生发的多为眷念之情,即使老杜有“漫卷诗书喜欲狂”“便下襄阳向洛阳”的返乡之举,回到家乡也还是要再出去,因“莼鲈之思”而辞官归返的张季鹰毕竟是少数。还有,余光中的《乡愁》或代表了一些人对于故乡的认知,那就是故乡即是母亲(或双亲)的代名,对于故乡的怀念即是对于母亲的怀念,回故乡即是为了看母亲,母亲不在了,故乡的概念便模糊起来。随着生活的变化,有人也不可避免地遇到了回乡的矛盾,记忆与现实发生了冲突,那种期待值与仪式感渐渐折损,许多美好已然变成了永久的追忆。所以有人会说:“我是真的爱家乡,不过爱的可能是记忆里的家乡。”确实,没有一成不变的事物,这是时间所带来的不可逆转的事实。然而不可逆转的还有那份强烈的牵绊,永恒的顾念并未因此而中辍,情感的执拗还是同那些疏离与怨怼扯断了关联。生生不息地以文字表达出来的乡愁,也成为中国文学中一个特有的传统。
作家们大都已离开生养自己的故土,但我们却能看出那种深深的乡愁情结,这其中有写生养自己的故乡的,也有写生活过的第二、第三故乡的,还有赞美如故知的他乡的。文丛中,地域山水皆有代表,民俗风情各具特色,多方位地展现出人与历史、人与环境的关系,彰显对亲人故土的真挚情怀以及对世态人生的深切感慨,给我们带来亲近,带来回味,带来启迪,让我们感受到温馨而深挚、苍郁而辽阔的文字力量。
我们说,在意乡俗年节,提倡尊崇温情,爱护碧水蓝天,留住美好记忆,是和谐社会建设的内容之一,也是复兴民族文化的核心之一。这样会把我们赖以生存的环境保护和建设
得愈加贴近期待与理想,也会使我们愈加容易找得到灵魂家园、记得住美丽乡愁。大象出版社倾心打造这样一套阵容壮观的“乡愁文丛”,就是带有这样的初衷。该文丛是具有欣赏性、研究性、珍藏性的文学工程,也是一种文化的记忆与期望。“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随着时间的挥手远去,
这种记忆与期望会愈加显现出它的意义。
2017年初春
梅洁,女,湖北省十堰市郧阳人,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已出版《爱的履历》《生存的悖论》《一只苹果的忧伤》《大江北去》等。曾获中国作协第二届“鲁迅文学奖”、首届“全国冰心散文优秀作品奖”、全国第八届“五个一工程”奖等50余种奖项。
寻找家园
我曾在我的一部书的扉页上写过一句话:“我始终认为,在人类的故园,河流永远是最母性最阴柔的风景。我精神中的‘河流情结’告诉我——无论我怎样漂泊,最终我总会找到家园。”
我相信我的生命里有一条河在天长地久地流淌……
在鄂西北我诞生的那座具有三千年古老文明的小城脚下,有一条大河——汉水。汉水被鲜明地标示在中国地图上,它是长江最大的一条支流。汉水被现今的人们称为“中国的多瑙河”。据证,它是中国目前唯一没有被污染的大江。
汉水携带着遥远的神秘,千秋万代地向我诞生时的小城飘逸而来,然后极温柔地把小城团团围住,小城呈半岛状依偎在汉水的逶迤与润泽之中。
我在河边长大。
“妈,大河从哪儿流来?它又流向哪儿去?”望着迎面飘来又远远飘去的江水我问母亲。
我想,从那时起,一个纯情女孩就一直站在江边,忧伤地谛听来自河流的一种密语——无论后来她离那条河有多么遥远……
小时候,我常和男孩子一起在夏天的大水过后,到沙滩上挖“浪柴”。“浪柴”是发大水时,从上游冲击下来的树枝、树根,它们已被咆哮的江水将树皮剥离殆尽,只剩下光滑的、长短粗细不一的内杆,被一堆一堆地掩埋在淤积的沙滩里。
到河滩挖“浪柴”的记忆至今都是幸福而快乐的——尽管那是童年十分辛苦的一种劳作。只要你向河滩的隆起部位走去,几锄头挖下去,你便会发现成堆的“浪柴”,一窝一窝的柴棍儿黑压压草虫般挤簇在一起。这时,你的惊喜不亚于发现了一室一窟的宝藏。你的收获少则几篓几筐,多则一船两船!小城里的男娃女娃扛着锄头、背篓、口袋向河滩走来,他们在十分纯情的童年里便开始享有如同淘金者一般的执着和惊喜。
黄昏,挖“浪柴”的孩子们在河滩上翻筋斗……
一个头发、耳朵、脸上都挂满了沙粒的女孩仰躺在沙滩上,她把脚丫跷得老高。脚趾上的沙粒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总爱一个人这样仰躺着,望着脚趾上闪闪发光的石英质沙粒出神。小女孩在想什么呢?她自己也不清楚。
河滩广阔而细腻,像母亲的肌肤一般;河水已恢复了往日的安详与宁静,夕阳的光辉照射在河水上,河面像撒满了金子……
纤夫们“吭唷”着沿河滩匍匐而来,他们手脚撑地,身体蜷缩在阳光下,隆起的脊背在小女孩忧郁的目光中漆黑发亮,有血红色反光。有时,小女孩好奇地踩踏着纤夫们深深的大脚窝沿河行走,小脚丫复大脚丫,小女孩追随到很远……
许多年我都在想,一个女人日后与那条河的恋情以及她一生的艰辛与梦想,兴许从那时起,就藏在她脚趾上闪闪发光的沙粒中,抑或是河滩上“小脚丫复大脚丫”的寓言般的追随里了。
当然,童年很快乐的另一件事出现在五月。五月有一个盛大的祭礼在江边举行,那是一个节日。节日里,我们胸前挂着母亲亲手缝制的好看的丝线香包,香包里装着清香的草艾,耳根涂抹着掺了雄黄的酒液,然后牵拉着母亲的衣襟,到江边参加祭礼。母亲说,江水下边有一个好人,他死了。祭礼就是为了纪念他而举行的……那时,我不懂母亲的话。
我们和母亲挤在人群里,而我们的目光总是很努力地在人头攒动、千舢竞渡的江面寻找我们的父亲——我们的父亲每年都是这个节日里很活跃很光荣的一员——他总是很矫健地从几百米宽的江面第一个泅渡到江的对岸。
但我们的父亲最终没能从他生命的此岸泅渡到他生命的彼岸便猝然消失了。此后,在故乡的江边,我目睹了一种人类的苦难,目睹了生命的惊惧和毁灭,目睹了生离死别、家破人亡。我用一颗孩童的心体验着破碎、孤独和死亡……
如果那条天长地久的大江没有承载了又水葬了我的亲人,如果我的童年在那条江边没有把人生的全部模拟完毕,我不会走向文学之路。
是的,江边曾经发生的和以后永远离别的都成为纠缠我一生一世的情结。如果说,文学创作之前我有什么准备,我是不是可以说,是上苍恩赐了一条远远向我奔来又远远离我而去的大江,以及江边的站立和倒下,江边悲风徐徐的前行和故去……
不错,我是把悲伤和欣喜沉淀在文字之中了。在我走过的路上,这些文字像雨,润沃着我路边的土地。匍匐的花草或金黄或玉白或血红……使我常常回过头来,很欣喜也很伤心地凝望这些并不起眼但却十分生动盎然的小生命,我总是被感动得泪水涔涔。
是的,我曾经在很长的年月里急于倾诉那些凄清苦难的历史和回忆。这些回忆犹如毒蛇般咬噬着我的内心,而最终又以一派神性的光照,慷慨地赐予我天地间无与伦比的善美、崇高和隽永。博大的赐予使我内心变得清澈而滚热。一种极其纯粹的渴望表达和宣泄一再地使我不得安宁。于是,属于我的文字一篇接一篇地在北方、南方的报刊上出现了。编辑们每每很欣喜地把这些文字编发在刊物的头条和报纸的显著位置上,他们称这些文字是“很动人的诗”和“很忧伤的散文”。此后,人们便开始注意到一个有着清纯、冷馨、诗意名字的女人连同她清纯、冷馨、诗意的文章。再后来,人们称她为“作家”。
长期以来,在公开场合,我总是羞于启齿称自己“作家”的。这倒不是我不觉得这个称呼的神圣和光荣——我曾是那样如痴如醉地把这个词汇和我一生的梦想甚至我的生命连接在一起——恰恰是中国人习惯把这个词汇看得过于神圣,甚至看作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誉或是特权而不是职业——像工人、农民、公务员、学生、军人那样的职业——我才感到诚惶诚恐。我总在担心我的思想与才气、我的创作与劳动是否全部符合这个名分的真正质地。
创作从急于表达、渴望宣泄到自觉不自觉地化作一种生命形式,这预示着人的精神成熟和皈依的完成。人生没有高地却尽是高地,艰难地跋涉不断带给我们“到达”的喜悦和兴奋。随之,我们会发现前面的路依然很美,山依然很高,没有终点,没有止境。因此,我们永远无法获得“到达目的地”的极乐,我们的快乐、惊喜、幸福仅仅是生命跋涉过程中对于位置的坚守和忠诚。现在,“作家”“诗人”——前面还常常冠以“著名”——满世界都是。“时代没有了尺度,没有了矜持,没有了起码的严整性和庄重感”(作家张炜语)。
创作需要拯救,文人需要精神安详。最好的办法之一是重新面对我们远离了的那片故乡的土地,故乡的那条河流或那条山径,那片闪烁着阳光的沙滩,那架在旷野里转动的水车,那片山腰间一层层延伸的稻田,稻田里扶着锄把、戴着斗笠的父亲和父亲的一声已经苍老的叮咛……
皈依我们的家园吧!唯有家园朴实的慰藉会使我们安详宁静,最终将创作视同为自己的呼吸。
这是心灵呼告的需要,似呼吸喂养着生命。除此之外,创作还能解释什么呢?
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是哲学永恒的命题。面对现代人生存信仰、精神追求的不断迷失,人越来越深刻地希望在心灵深处保留一片古老的绿荫。这时,故土情结便成为联结人生命和归宿的最好去处。作为自然之人,我们从脱离母体之时起,已经成
为某种意义上的流浪者。寻找家园、寻找母亲最终会成为我们的永远牵念,成为我们万古长存的精神主题。
浪漫派诗人诺瓦利斯说过,哲学原就是怀着一种乡愁的冲动到处去寻找家园。文学尤其如此。离别地理意义上的家园,乡愁会笼罩我们一生。这是人类的悲剧特质。但正是这一特质,再铸了我们新的生命——所有精神意义的寻找,最终都会回到寻找者生命诞生的那片山地。
年前,我张大一双惊恐的眼睛,离别了鄂西北故乡——那座铺满石板路的古城,那片母亲的肌肤般细腻温热的沙滩,那条撒满了金子的大江——应该说我的那次离别是一种政治意义上的“出逃”。逃不掉,我很快就会被解除学籍……
许多年过去,我都在想,倘若不是那次“出逃”,我现在必定无疑已成为鄂西北山地一个庄稼人的老妻,一个不懂得计划生育而生了四五个儿女的妇人。而又因为“出逃”成功,乡愁就成为我生命时光里永远的隐秘。日后,在我大量的创作里都牵涉到这一隐秘,它几乎凝聚了我对这个世界全部的感情。没有离别,我绝对是另一种意义的艰难和平庸;而离别最终又使我成为一个怀着乡愁四处寻找家园的人。这是一个悖论,我在这个悖论中寻找自己并证实自己。
当我最初拿起笔,小心翼翼地、一笔一画地书写乡愁时,我已大学毕业年了。年里我都居住在塞外一座明代就已很繁荣而现代衰落了、贫旧了的老镇上。我在老镇一所砖砌的窑洞里——窑洞一排就有上百间——守护喂养我的儿子,丈夫年不在老镇上。后来,我就在砖砌的窑洞里和一间门上挂着“财务室”牌子的屋子里,开始书写生命最初的颤音。隔壁办公室里,男人们在打扑克牌,争吵和摔牌的声音很响;同室工作的女孩不停地在织毛衣;我趴在办公桌上默默写文章……
我在居住的窑洞和那间财务室里,断断续续写了三年,后来调离老镇到塞外大一些的城市,再后来从事真正意义的文学编辑和文学创作。我体验着那块准高原地带漫长的干旱和寒冷,体验的气息把我和遥远的南方母土以及母土上或远或近的声音纠葛在一起,使我看见了生命从未瞭望过的山峰——我从山脚下起步,我看见山顶岩石都在开花,我被感动得泪水涔涔。山顶上有什么?山那边是什么?
我就是这样在老镇上写下了我对这个世界最初的感恩。我常常含泪书写着我的回忆。日复一日的书写,使我进入不断失去又不断获取的生命意境。也许,从那时起,就该视作一个岁女人开始的新的生命奋斗和日后她精神永恒的找寻。
塞外夏季结束便开始寒冷了起来,繁树绿叶常常在一夜之间被冻僵。天亮,你会发现冻僵的树叶纷纷飘零。风裹着青色飘零,发出“嚓嚓”的碎裂的响声。黄沙大面积从北方的天空扑泻下来,拍打着糊白麻纸的窗棂。这时候,我感觉有一种伤感和疼痛离我很近。故乡那么遥远,而往事却飘然降临——
父亲挑着一只木脚盆,脚盆里装着破旧的棉絮;一只土瓦缸,缸里一只铁锅一点点剩米……母亲牵拉着幼小的弟弟和妹妹,一步一个含泪的回眸……亲人们无声地穿过那片草场,走过长长的石条台阶,走过那口老井、那条老巷、那座老城……我独自坐在草场北端的石阶上,伤心地望着渐渐远去的亲人。在我埋头哭泣
的瞬间,他们消失了,消失在秦巴山东麓的山径上。
我这样写着。塞外冬季的寒风尖啸着,扑打着窗棂,炉子的火熄灭了,我的儿子睡着了……我已这样写了年。我在我年的文字里面看见我南方的故园,看见生命的劳作、忍耐和不灭不泯,看见我和我的亲人们始终手拉着手,最终走回我们的家园……
我已这样写了十五年。我想,我还会这样地坚守和继续写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