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为“小文艺·口袋文库”小说类的一种,收入孙惠芬的中篇小说代表作《致无尽关系》和《春天的叙述》,散发着浓郁的中国“年”味,不避俗、不避土,世事洞察、人情练达,在夫妻、父子、母女、兄弟、公媳、婆媳、妯娌、姑嫂、姑侄诸种关系中,凸显家族内纠缠的真实境遇及情感。
上海文艺出版社全力打造“小文艺?口袋文库”,轻量级风格,中量级篇幅,重量级阵容,引领纸书阅读新风尚。本书属于小说叁辑,收录中国城乡嬗变的代言者孙惠芬女士的两部经典小说,《致无尽关系》和《春天的叙述》,以其深痛和深爱,体察中国乡村伦理秩序的时代衍变,讲述源自家族血脉深处的忧惧与希冀。
孙惠芬,中国乡村绵长血脉的不懈叙述者,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歇马山庄》《上塘书》《生死十日谈》,长篇散文《街与道的宗教》,小说集《伤痛城市》《伤痛故土》《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等。
致无尽关系
春天的叙述
大哥以为我们吃了,我们也只有说自己吃了。我们说自己吃了,当然也因为饭桌太挤,因为大庆要现场拍摄。和大庆失望的被排除在饭桌外边时,我只有上大嫂的糖盒里抓一把糖塞到大庆衣兜。
二哥精神头和一早大不一样,一张苦抽着的脸有了笑纹不说,曾经的情绪也不见了,和堂弟说话气量非常足,“远程早就跟俺说你正月回来,但没想会这么早。”说罢,把堂弟推远,梗着脖子盯住他,“哈,外国佬,和守在家门口的人就是不一样。”
堂弟立即想起什么似的,“对呵,远程在网上跟我联系,说去了西部,说大男人志在四方,要向我学习。到底怎么回事?”
“就是想到外面锻炼锻炼呗,锻炼好了,不就像你一样,给咱申家争气了嘛!咱申家下一辈儿,还没有一个离开家门的呢。”这时,二哥赶紧打开手机,拨号后交给堂弟说:“通了,是远程,你跟他说。”
堂弟懵懵懂懂接过电话,“喂,远程,呵我是你小叔,你好好干,听你爸说你挺好的,好好干。”
在堂弟面前不避讳谈远程,我立即捕捉到二哥的用意,也捕捉到他为什么精神抖擞。他不想做大哥的影子,原来有一个远程在暗中支持,而那个远程,一个人在外孤独无援时,把他加拿大的堂叔当成了榜样,把一个遥远的本来扯不上的关系扯上了。可大哥对此还是怀疑,“能行吗?可不是那么容易,比不得安征,人家有个好舅哥。”
大哥对侄子的走一直不明真相,怀疑是真实的,不含他意,可二哥却激动起来,指着堂弟,“让安征说说,他去了国外舅哥还能帮上吗,都得靠自个儿!”
堂弟点头,于是就讲起了他的奋斗历程。二哥于是一脸的喜悦,仿佛在讲他的远程,仿佛堂弟的现在就是远程的将来因为当堂弟让大庆把自带的家用摄像机打开,要录一录在场的亲人们给远在加拿大的妻儿看,二哥冲着镜头说:“等着吧弟妹,你侄子早晚会去看你。”
堂弟的到来,对二哥无疑是一场及时雨,它在浇淋了大哥的同时,使二哥一点点滋楞起来。吃午饭的时候,简直就成了二哥和堂弟专场访谈,大哥怎么想我不知道,我可是很不舒服了。
在我心里,最疼的是二哥而不是大哥和三哥,他生性懦弱,依赖性强,母亲说他先天身体不好,一小从不出门,一直拽着母亲衣襟。结婚后在大家庭里,他像一匹听话的马,以勤快能干服帖在大家身边,大哥三哥下班闲逛去了,他下班放下自行车,就背起网包去了野地搂烧,依赖着勤快而获得的夸奖,他愉快地生活了好些年。1985年分家,他的勤快无人分享,丢了魂一样,一再当着母亲说:“妈,怎么就觉得不能过了!”母亲心酸,我也心酸,因此常常生出同情,偷偷买些洗衣粉之类日用品以表抚慰。可是你很难想到,一个人在你的心灵格局上一但定位,稍有越位,就觉得不对了,比如现在。他旁若无人的侃侃而谈,完全无视大哥的存在,你恨不能上前堵住他的嘴。
后来,他的嘴终于被堵住了,只不过堵他嘴的不是我,而是堂弟。堂弟堵住他的嘴,不是用手,而是用一把思乡的眼泪。堂弟吃了饭,喝了酒,去歇马山庄走了一趟后,要去祖坟,于是一干人陪他去了西大荒坟地。来到坟地,他跪到四叔坟前,呜噜呜噜就哭了起来,边哭边说:“想家呵,爸,太想了,我常常开车上郊外往西望,想沈阳的妈妈,想咱小镇,想咱歇马山庄,想咱家里亲人。”二哥于是再也忍不住,山洪暴发一样号啕大哭,任大嫂怎么劝都劝不住。
二哥撑着,不过是不想面对身后的虚空,对于他这样一个实际又懦弱的人,儿子的远离其实是最大的打击,尤其远离是为了逃婚。然而,那虚空转瞬之间泄露出来,最受感染的居然是大嫂,她拍着二哥肩膀,一遍遍喊着:“二兄弟想开点,咱出去也是为了给申家争气,想开点。”听上去是重复二哥的话,却一点也没有讽刺的意思。
堂弟和二哥都哭够了,一直很冷静的大哥开始说话了,大哥说话,不是站在父亲坟前,而是站在奶奶坟前,他人站在奶奶坟前,语气却是对着大家,“奶奶,咱家人从国内到国外,从乡村到城市,全都有了,咱在乡下,也不落后,咱家现在也有超市,给远见媳妇开了超市,就是想为祖上争光,世界各地都有超市,沃尔玛已经有四十多年历史,咱不叫沃尔玛,叫金玛,也是连锁,咱从现在开始也不算晚,咱人在家门口,可咱一点不落后。”
关于超市,我从不知道大哥开办它基于这样的想法。大嫂赶紧接上:“老奶奶把远见从井里拽上来,不能丢了老奶奶的脸,他是申家长孙。”
坟地一片肃静,一丝风旋动了坟头的草叶,仿佛在做着某种呼应。然而这时,堂弟从四叔坟前缓缓站起,移到五叔坟前,慢慢跪下,拖着哭韵说:“五叔,侄子不孝,等不到十五来给您上坟了,侄子什么事都没有,可就是想走,侄子受不了这一天天混吃混喝,在沈阳一场接着一场,太累了,您一定会理解的五叔。”
看着堂弟弓下去的后背,我不由得泪眼朦胧。在外的人,当被裹携在巨大的思念里的时候,以为长时间在家居住会缓解思念,会储存起一些东西在心灵的仓库,可供未来离家的日子一点点享用,以为在家的日子越多,储存的东西就越多,而回家才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当搅扰在繁琐的家务事里,当无所事事又忙忙碌碌地打发每一天,不到三五天,就急得不行,就怀念起离家在外的日子,就怀念起曾经有过的对家的思念。事实证明,你与家的关系,只在想念里,而不在现实里。五叔当年,每次写信都发誓住满半个月休假,可每次,住不上一周,就赶紧离开。我居住的城市离家较近,一两个月回家一次,可每次总打算住满周末两天,结果总是睡一宿觉第二天就返回。
知道堂弟不是因为公务,而是自己要走,大家交换着惊奇的眼神,仿佛刚才说过的想家都是假的,受了蒙骗,大嫂在我身边小声说:“看来外国还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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