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共收录作者80年代写作的代表性散文35篇,分为两卷。文笔优美。体现了作者的人文关怀,对失去的乡村生活的追忆和怀念,以及对城市化进程的忧虑。
纪念父亲(代序)
由于父亲的病,最近经常在空中飞来飞去,回去探望父亲。
可能是秋天的关系,在空中看天上的云,特别有一种清明庄严的感觉;尤其飞得更高,俯身看白云霭霭,就好像在梦里一样。我想,任何人都做过在白云之上散步的梦吧!
我喜欢秋天的云,因为秋云不像春云那样有暖暖的人情,也不像夏云那样变幻激烈;更不像冬天的云有一种灰濛的色调。秋天的云是洁白而无瑕的,却也并不温情,带着一点淡淡的冷漠与无奈——那种冷白雅净的感觉,就像你沿着河岸散步,看到对面盛开的苇芒一般;也像你隔着玻璃窗,窗外是雾雾的小雨,雨下
有小白菊的花园。或者像有一次我到田尾乡去,在花农栽植的红艳艳的玫瑰花园之田埂尽头,突然看到了一丛淡淡的酢浆草,寂寞清凉地低诉自己的存在。
秋天的云是一种如何的美呢?
它是那种繁华落尽见真淳,是无情荒地有情天,是蓦然回首的灯火阑珊,是诗歌里轻轻的惊叹号,是碧蓝大海里的小舟。
但那样的美,有时也会让人落下泪来。
那是因为无常。无常是幻,无常是苦,无常是迁流不息,无常是变动不拘,无常也是美,却是最凄凉的美。
秋云的变化虽然缓慢,却连刹那也在变灭,这使我想到父亲的一生而痛心伤感。父亲是我这一生最崇拜的人,他虽是一个平凡的乡下农夫,但他善良、乐观、温暖、坚强、信仰正义与公理,他在我心目中接近于一个完人。然而,在最后的时刻,他患了心脏扩大、肺炎、肝硬化、糖尿病、尿毒和腹腔积水,受尽痛苦的折磨。
我是个虔诚的佛教徒,深明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烦恼炽盛都是人间不可避却之苦,但有时也不免想问问佛菩萨:为什么像父亲这样的人,不能有更长的寿命、更好的福报呢?为什么无常的河流不能小小地绕一个弯呢?
人人不免一死,如同每一片云都不可能停在相同的地方,父亲不能例外,我们也不能例外。父亲就在我们的泪眼里,在秋天的云中,默默地吐尽最后的一口气,他的气息随着凉风,飘到了不可知的所在。
虽然我所信仰的宗教里,一直教我放下、放下、放下,而我自己也发愿要做一个和众生一起受苦,在苦恼中锻炼智慧的菩萨。但菩萨是什么呢?《华严经》里说到菩萨都是有情种,假使不是对人世间的一丝有情,人间就没有菩萨。因此,父亲的逝世,使我有一种难抑的哀伤,常常每夜守在父亲灵前时,忍不住又落下泪来。看着父亲的遗容时,我但愿自己所信仰的西方极乐世界是真实存在的,而父亲死时嘴角所带的笑意,使我深信他是到了极乐世界。
父亲从重病到逝世的这段期间,我正好在整理《迷路的云》旧稿,重看这些文字,更感受到无常的迅速,这是去年一年写作的一个段落,那曾是真实存在过的心情,这时重看,觉得仿佛已经过得好远了。想到我每天做晚课时常念到的“普贤菩萨警众偈”:“是日已过,命亦随减,如少水鱼,斯有何乐?当勤精进,如救头然,但念无常,慎勿放逸。”忍不住抚卷长叹。
记得读小学的时候,外祖母过世,全家陷入一种莫名的哀伤中,父亲说过:“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是的,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我在父亲的灵前许了一个这样的愿:我的泪不只为父亲而落,而要为所有迷路的、苦难的众生而落。
我把这本书,我的第二十九册著作,献给还来不及看见它就去世的父亲,和还在悲伤中的母亲。
林清玄一九八五年九月十日于旗山祖宅父亲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