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提出“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说,而所谓“一代之文学”,是指其成就“后世莫能继焉者也”《宋元戏曲史·序》。这是极具见地的。一个时代各种文学样式百花争艳,但总有一种独放异彩,不仅为同时代其它文体所不如,而且也为后世所莫能继。这不仅与当时的政治经济文化风俗有关,也与文学的发展走向、文人的创作心态、时代的审美特质有关。所以,“一代之文学”不仅是一个时代文学的标志,也是文学发展史上的里程碑。而这“一代之文学”中就有元曲。这是历代人们的共识。元人虞集和他的同时代人罗宗信都发表过此种见解。虞集云:“尝论一代之兴,必有一代之绝艺足称于后世者,汉之文章,唐之律诗,宋之道学,国朝之今乐府,亦开气数音律之盛。其所谓杂剧者,虽曰本于梨园之戏,中间多以古史编成,包含讽谏,无中生有,有深意焉。是亦不失为美刺之端也。”孔齐《至正直记》卷三罗宗信则云:“世之共称唐诗、宋词、大元乐府,诚哉!”《中原音韵·序》王国维说得最为明确:“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宋元戏曲史·序》
所谓“元曲”,包括两部分:一为杂剧,有剧曲,有科白,以代言体的形式敷衍故事,供粉墨登场,舞台演出之用,明人臧晋叔所选杂剧集即名《元曲选》;一为散曲,仅供清唱,没有科白。由于我国地域辽阔,山川阻隔,再加宋金、宋元政权对峙,阻碍了南北文化的交流;而不同地域语音有别,与语音相协谐的小曲,在音调节奏声情方面,都有着各自鲜明的特色,南北音乐各异其趣,形成了因乐曲不同而区分的北曲和南曲。北曲沉雄,南曲柔婉,具有不同的风格特色。元杂剧所唱之剧曲与元人散曲基本上属北曲,也有用南曲的,散曲如杜仁杰〔商调集贤宾·七夕〕、荆干臣〔黄锺醉花阴·闺情〕即南北合套,王伯成〔仙吕春从天上来·闺怨〕即南曲。
一
散曲,是诗歌家族中的一个成员,是中国诗歌发展经过诗、词之后,到第三阶段出现的一个新品种。具体地说,它是产生于宋金而盛行于元代,配乐歌唱的歌词儿。诗……少量衬字的词,是个别现象,如李之仪〔卜算子〕末句“定不负相思意”之“定”字);而一首曲子不仅可以增加大量衬字,甚至还可以增加句子。从形式上看,有无衬字是曲与词最明显的区别;又,曲之韵脚平仄通押,用字不避重复,从这一点看,词律严于曲律。
历史上散曲曾有过许多称谓,如“乐府”、“乐章”、“词”、“词余”、“时曲”、“清曲”等等。元人姚桐寿首次使用“散套”之称:“云石翩翩公子,无论所制乐府、散套,俊逸为当行之冠。”《乐郊私语》这里的“散套”是与杂剧里演唱的套曲相对而言的,专指散曲……有散套与小令两种。‘散套’二字,对剧曲中不散之套而言;‘小令’两字,对套曲体制较大者而言。‘散曲’为总名,‘散套’、‘小令’为分别之名。”《散曲之研究》散套,又称套数、大套、大令等等,是指用同一宫调之两支以上的曲子相联而成的一个作品。小令也叫叶儿,是用一支曲子写成的作品,“带过曲”和带“幺”篇的作品也属小令。
关于散曲的起源与形成,明人王世贞说:“曲者,词之变。自金、元入主中国,所用胡乐,嘈杂凄紧,缓急之间,词不能按,乃更为新声以媚之。”《曲藻·序》徐渭说:“今之北曲,盖辽、金北鄙杀伐之音,壮伟狠戾,武夫马上之歌。流入中原,遂为民间之日用。宋词既不可被弦管,南人亦遂尚此。上下风靡,浅俗可嗤。”《南词叙录》元人陶宗仪谓:“金季国初,乐府犹宋词之流。”《南村辍耕录》卷二七清李调元曾引友人的话说:“曲,词之余……中,这一新乐种通过吸收旧词乐以及其它通俗文艺的营养,逐步成长壮大,发展提高,终在金元之际成熟,进入创作阶段,于是诞生了带有浓厚北方地域色彩的‘北曲’。”《中国散曲学史研究》此说极是。
诗词曲皆可配乐歌唱,决定其品类区分的,是音乐,这是曲之所以异于诗词的关键。但是,同样是诗或是词、是曲,同宫同调之作,不仅不同时代有不同……于诗词者,不在音乐而在文学。是文学决定了元曲(散曲和杂剧)“一代之文学”的历史地位。每一种文学体……王国维说得更清楚:“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体性不同。王骥德言之甚精:“诗不如词,词不如曲,故是渐近人情。夫诗之限于律与绝也,即不尽于意,欲为一字之益,不可得也。词之限于调也,即不尽于吻,欲为一语之益,不可得也。若曲,则调可累用,字可衬增。诗与词,不得以谐语方言入,而曲则惟吾意之欲至,口之欲宣,纵横出入,无之而无不可也。故吾谓:快人情者,要毋过于曲也。”《曲律·杂论下》就是说,曲较之诗词,不论是想说甚么、还是怎么说,都具有更大的灵活性。
或曰,元代文学“诗不如曲,文不如诗,已是不争的事实”罗宗强、陈洪主编《中国文学史》,此言不诬。曲,不论是杂剧还是散曲,与元代诗文相比都大异其趣。元代诗文已不再抒情言志,不再讲求意境佳美、言辞工巧;要么去“鸣太平之盛”,要么……曰:“论曲之妙无他,不过三字尽之,曰‘能感人’而已。”人者何?“生趣勃勃,生气凛凛之谓也。” 这就是曲!元人精神最适合的载体是曲,元代文学之精髓在曲。曲中有真性情,有不加掩饰的心灵。
二
说甚么,是指内容而言。即以“言志”而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实现建功立业、致君泽民大目标的是志,是儒家所倡导的人生之志。若具体而言,即使是孔门师徒,其志也并不完全相同:“子路曰:‘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颜渊曰:‘愿无伐善,无施劳。’……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论语·公冶长》……眇的情……卿士夫、骚人墨客有所歧视也。大而天日山河,细而米盐枣栗,美而名姝胜境,丑而恶疾畸形,殆无不足以写。而细者丑者,初亦不与大者美者有所歧视也。要之,衡其作品大多数量,虽为风月云露,游戏讥嘲,而意境所到,材料所收,因古今上下、文质雅俗,恢恢乎从不知有所限,从不辨孰者为可能,而孰者为不可能;孰者为能容,而孰者为不能容也。其涵盖之广,固诗文之所不及。”《散曲概论》卷二
关乎“时会盛衰、政事兴废”之“大事”的曲作,我们选了张养浩的一些曲作、刘时中的〔正宫端正好·上高监司〕等。但应当说,这在元代的曲作里并不是主流,并不能体现元散曲内容上的特色。真正能体现元散曲内容特色的,是悟世隐退和世俗情趣的作品。
悟世隐退类如白朴〔中吕阳春曲·知几〕:知荣知辱牢缄口,谁是谁非暗点头,诗书丛里且淹留。闲袖手,贫煞也风流。马致远的〔双调蟾宫曲·叹世〕:咸阳百二山河,两字功名,几阵干戈。项废东吴,刘兴西蜀,梦说南柯。韩…………,有“葡萄是酸的”的味道,但也确实反映了元代士人对儒家传统文化的背离倾向。这种普遍的归隐情绪,不是远离社会,而是远离封建政权,徜徉于山林水滨以享受自然风光之美,流连于秦楼楚馆以享受世俗声色之乐。所以元散曲中写景之作特多,言情之作特多,换一个角度看,元人又是最会享受生活的。
所谓世俗情趣,从内容上说,是现实的而非理想的;其情趣,其眼光,是市民的而非士大夫的,即使是士大夫所写,所体现的精神气韵,也市民化了。锺嗣成所谓“蛤蜊味”《录鬼簿·序》 、何良俊所谓“蒜酪味”、“风味”《四友斋丛说》卷三七,就是指世俗的内容和世俗的语言所形成的独特情致。用吃来比喻,它不是“王……大神游,三岛十洲,这神仙隐迹埋名,敢只在目前走。”邓学可〔正宫端正好·乐道〕神仙不是生活在海岛仙山洞天福地,而是行走在人间,“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无钱明日求,散诞无忧”的眼前可见的常人、俗人。或者说,在元人眼里世俗人便是神仙。元曲家们所关注的,是发生在身边的琐事细故,是为柴米油盐酱醋茶而奔忙、而喜怒哀乐的市井人物。
爱情之作历代有之。唐代士子理想的婚恋观是郎才女貌,所谓“小娘子爱才,鄙夫重色”蒋防《霍小玉传》,最典型地说出了当时士子们的婚恋心态。元代的情爱曲作有着崭新的面貌,已经失去了唐人爱情中的理想光环。兰楚芳〔南吕四块玉·风情〕:我事事村,他般般丑。丑则丑、村则村意相投。则为他丑心儿真,博得我村情儿厚。似这般丑眷属,村配偶,只除天上有。
意思儿真,心肠儿顺,只争个口角头不囫囵。怕人知、羞人说、嗔人问。不见后又嗔,得见后又忖,多敢死后肯。白朴〔中吕阳春曲·题情〕:从来好事天生俭,自古瓜儿苦后甜。妳娘催逼紧拘钳,甚是严,越间阻,越情忺。
笑将红袖遮银烛,不放才郎夜读书,相偎相抱取欢娱。止不过迭应举,及第待何如!理想的婚姻已经不是“郎才女貌”了。村的,丑的,照样可以爱,应当爱,只要男女心真情厚就可以成为被曲家歌颂的爱。即使……定情,也肯定欲,并且津津乐道,欣赏玩味,体现了新兴的市民阶层的恋爱观。婚姻的目的既不是“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礼记·昏义》,为了祖宗血食,也不是“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周易·序卦》,为维护宗法社会秩序,而是完全出于自身的要求,有情有欲,有着与传统的士大夫文学不同的情趣,闪烁着叛逆反抗的光辉。
人谓:诗庄、词媚、曲俗。曲之所以以“俗”概之,不仅在它的题材内容,也在它的艺术形式。
三
诗、词、曲都属于诗的大家族,但体性各别,表现在艺术上也各具不同的面貌。大而言之,近体诗及词,皆长于抒情写景,叙事能力极为薄弱,曲则不然,任讷指出:“词仅可以抒情写景,而不可以记事,曲则记叙抒写皆可……不须有科白或诗文以为引带,但曲文本身,尽可记言叙动。”《散曲概论》卷二即使言情,也不是仅仅静止地描述其思绪心态,而往往选取最能体现这种思绪心态的“行动”进行描写,使人物的“心态”具形化。这是诗词中所见不到的。具体风神之异,则固属当然。
诗与词都贵曲不贵直,讲求含蓄蕴藉饶有余味,所谓言有尽而意无穷。在艺术手法上,便讲比兴,讲寄托。袁枚云:“诗有寄托便佳。”《随园诗话补遗》卷五周济云:“初学词求有寄托,有寄托则表面相宣,斐然成章。”而且……艺术手法虽赋比兴兼备,“诗赋、比、兴,词则比、兴多于赋。或借景以引其情,兴也;或借物以寓其意,比也。盖心中幽约怨悱,不能直言,必低徊要眇以出之,而后可感动人。”沈祥龙《论词随笔》兴之为义,触物起感,寄托无端;不特使读者莫测其意之所在,即作者本人,因境迁事过,读之恐亦不能自了。是诗、词贵幽隐而避直露。
曲则不然。徐大椿谓:“若其体则全与诗词各别,取直而不取曲,取俚而不取文,取显而不取隐。盖此乃述古人之言语,使愚夫愚妇共见共闻,非文人学士自吟自咏之作也。若必铺叙故事、点染词华,何不……用典故,则如“朝服游山,艳妆玩月”,非……》郑玄注把事物本来的面目加以铺叙,直来直去,不借助比喻,也不借助兴寄,大有实话实说的味道。王骥德云:“世有不可解之诗,而不可令有不可解之曲。”《曲律·杂论上》周德清谓“意欲尽”,“用字必熟”《中原音韵·作词十法》,这就是曲的艺术追求。
“直”中之“味”来自两端:
一是真诚坦率,敞开心扉,毫无隐饰,给人以亲近感,信任感。钱锺书《管锥编·毛诗正义·河广》谓:“言之虚者也,非言之伪者也,叩之物而不实者也,非本之……语》,王国维谓之“自然”《宋元戏曲史》,刘永济则曰:“举凡曩时文家所禁避,所畏忌者,无不可尽言之。”《元人散曲选序论》都与曲追求天然本色有关。
二是追求谐趣,“须以俗为雅,而一语之出,辄令人绝倒,乃妙。”王骥德《曲律·论俳谐》“妙在借俗写雅,面子疑于放倒,骨子弥复认真。”刘熙载《艺概·词曲概》诸如杜仁杰〔般涉调耍孩儿·庄家不识构阑〕、王和卿〔仙吕醉中天·咏大蝴蝶〕、白朴〔仙吕……市民文化色彩,却又有着深刻的时代原因,从这一点上又可以验证“内怨”说言之不诬。
元曲,不论是杂剧还是散曲,都是把最普通的辞语用在最适当的地方,这便是王国维氏《宋元戏曲史》所谓“元曲为中国最自然之文学”。不论从内容上看,还是从艺术上看,元曲都与正统的诗文大异其趣。它带有野性的叛逆精神、生新的形式面貌,都使它在文学百花园中光彩照人。
四
元曲之所以呈现这种大异于诗词的精神面貌,有着广泛而深刻的社会原因,不是个别作家所能左右的。
元代是一个疆域空前广大、空前统一的大帝国。但这个帝国的统一是经历了长期分裂战乱之后,由少数民族入主中原而完成的,它的方方面面都在士人的心灵上刻下了印痕。
唐代堪称封建社会的盛世,但是唐代盛极而衰,接着便是五代十国的动乱;赵宋王朝建立了统一政权,北宋版图本已狭小,靖康之难后,又只剩半壁山河,并且先是与辽、与西夏对峙,继而与金、与元对峙。元代人的心理上沉积了太多的社会动乱的阴影,产生了……加倍享受生活。那种舍生取义、捐躯报国、为未来、为理想、为社会、为民众的献身精神减弱了,士大夫的社会责任感淡泊了,从而对功名利禄有了新的认识。于是化庄严为滑稽,用诙谐排遣内心深处的压抑。
在封建社会,不论是报国还是济民,理想实现的主要途径就是入仕。元人对功名看法的改变,意味着人生理想的颓堕。“功名二字,如同那百尺高竿上调把戏一般,性命不保。”马致远《黄粱梦》……这花柳营调鼎鼐,风月所理阴阳。”武汉臣《玉壶春》只考虑自身的享受,没有了对功名的实际追求,剧中的“金榜题名”故事,也只是把科举当作实现享受目标的手段,而不是攀登功名事业的阶梯。元代文人中,像谢枋得那样忠于亡宋……酒、心头无事、轻暖甘肥、妖淫艳丽的纵欲生活,哪里还能想到人民和国家?元蒙政权实行民族歧视政策,摧毁了汉族文人像唐宋文人那样运筹庙堂、立功异域的奢望,变得眼界狭小了,眼光短浅了,他们过多地盯在了自己身上,追求一己的享乐,世俗化了。
蒙古贵族入主中原之后,使汉民族,尤其是士人,有一种失落感。他们原来意向所归的汉族群体组织,由于政权的变易而不复存在了,面对新的异族统治,他们感到陌生,感到无所依归。而统治者……松懈开来;而对新的统治族群体又没有认同……贞节观念,失去了原有的权威地位,他们“自由”多了。元代士子本不把元政权视为应当报效的“国”,即使有报效的愿望,也报国无门。不论是从主观上说,还是从客观条件上说,都使士子们……嘲的地位,已无尊严可言。这巨大的反差,促使“弃儿意识”愈发膨胀,于是开始关注个人生活,任由自我性……的话提供了注脚:“伟大的心灵也要有一些弱点……。人们在肖像里发现了这些微疵,便感到自然本色,转觉其别有风致。”《诗的艺术》元散曲所塑造出来的,就是这种可以与交的、有深情有真气的、别有风致的人。这是自然人,本色人,吃五谷杂粮的活人。这是元代社会人生价值无法实现的现实培植出的多味果。
元代是一个没有英雄崇拜、社会榜样丧失的时代。
关于废科举问题,已多为人们所论及。它所造成的结果是打碎了人们入仕报国的幻想和愿望,使他们失去了昔日“唯有读书高”的庄严感、神圣感和优越感。杂剧中的儒生感叹:“儒人颠倒不如人”,“好不值钱也者也之乎”,“今日个秀才每逢着末劫”。甚至成了向人乞讨的叫花子:“是时三学诸生困甚,公出,必拥遏叫呼曰:‘平章,今日饿……嗤诋。”余阙《青阳先生文集》卷四《贡泰父文集序》没有了精神支柱,转而务实,不思进取,造成士人品格降低;谋生问题造成思想混乱。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修、齐、治、平!与唐宋文人相比,元人的最大不同便是世俗化了。
由于轻儒,由于废止科举,造成官员素质低劣。入仕之途径,或靠根脚血统,“血”而优则仕,这是为甚么元杂剧中有那么多生动活现的“衙内”嘴脸出现的生活根据;或靠吏进,吏是办事员,唐宋吏员均不得入仕,只有元代吏成为官的主要来源,“由吏致显位者,常十之九”《元史·韩镛传》;或靠买官,所以贪官泛滥,不知羞耻为何物。“州县之官,或擢自将校,或起由民伍,率昧……颜太师曰:“百千万锭犹嫌少,垛积金银北斗边。可惜太师无运智,不将些子到黄泉。”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二七也有科举入仕者,但只占极少数,叶子奇曰:“至于科目取士,止是万分之一耳,殆不过粉饰太平之具。”有的官员不识……到如今世事难说,天地间不见一个英雄,不见一个豪杰。”倪瓒〔双调折桂令·拟张鸣善〕改变了儒家文化所倡导的举贤守礼、仁治天下的局面。从官员到民众,思想混乱,偏离了传统的“正规”,转而寻求满足个人利益和欲望的行为,崇尚自由,我行我素,已无礼可拘,无道可守,无法可遵。“我穿着紫罗襕到拘束我不自在,我穿的皂朝靴怎敢胡去踹?……只管待漏随朝,可不误了秋月春花也?枉干碌碌头又白。”高明《琵琶记》不愿为官愿归隐;婚恋方面更是无礼可拘,较之唐宋都更为自由,这就是在杂剧和散曲里此类作品多且出色的原因。
我们把元代的水浒戏同明代的小说《水浒传》加以比较就会发现,水浒戏所写都是些个人之间的恩怨琐事,而小说则在广阔的社会背景下,揭示更为深刻的社会矛盾,描绘集团间的斗争历程。这大概是没有了英雄崇拜,失去了理想追求之后所造成的心理……《霍小玉传》的惨烈、《莺莺传》的哀怨、《李章武传》的凄艳,而且是始于离者终于合,平淡中和。“艺术形式的美感逊色于生活内容的欣赏,高雅的趣味让路于世俗的真实。”李泽厚《美的历程》日常生活中的人和事,平民百姓的喜怒哀乐,成为作家们描写和欣赏的对象。可以说,作家和读者都希望品味生活。
五
据隋树森氏统计,元代有散曲流传下来的,作者约二二○人;作品(残曲除外)有套数四五七套、小令三八五三首,收在《全元散曲》(中华书局版)中;此后发现的几首作品,则收入《全元散曲简编》(上海古籍出版社版)。这比起《全唐诗》(五万余首)和《全宋词》(约两万首)来,数量显然是少的。这一是由于元朝国祚不永,没有提供使曲有更大发展的历史空间;二是由于曲乃新兴文体,没有诗词那样的文化底蕴;三是元代统治者对文化的漠视,“天丧斯文”,未能加意提倡和培植。
文学艺术的成功与否,形式诚然是非常重要的。但更重要的,是这种形式所承载的人文精神。这种时代精神在作品里体现的深与浅、广与狭,便决定了它在文学发展史中所占地位的高与低,决定了其生命力的长久与短暂。我们应当用历史的眼光来审视文化…………。而“科学同情各种艺术形式和各种艺术流派,对完全相反的形式与派别一视同仁,把它们看做人类精神的不同的表现,认为形式与派别越多越相反,人类的精神面貌就表现得越多越新颖。”〔法国〕丹纳《艺术哲学》第一编第一章,傅雷译本我们只能说,唐诗、宋词、元曲所体现的人文精神不同,它们是不可相互替代的。它们各自承载了历史所赋予的使命,使后来人每读到它们的时候,都会产生心灵的悸动,令读者兴奋不已。这是古人从心底发出来的声音,在新的时代与他们的后世子孙进行感情对话。我们应当接受祖先的厚爱。
元曲的发展,或分四期,或分三期,或分二期。学术界之所以有不同意见,说明在分期方面并没有明显的标志。我们认为宜粗不宜细,以分二期为宜。前期之代表作家如卢挚、关汉卿、白朴、马致远、张养浩等,以大都(今北京)为活动中心;成宗大德年间以后为后期,中心转移到临安(今杭州),代表作家如乔吉、张可久、贯云石、徐再思等。大体说来,前期风格本色质朴,后期则更注重格律,趋于典雅。
本书选释曲家作品三百余首。入选标准,是想在比较全面反映元曲面貌的前提下,尽量选思想与艺术俱佳,或在某一方面有特色的作品。这自然体现了我们对作品的理解。曲多异文,入选时择善而从,不出校记。注释工作,以下曲家曲作由黄克负责:虞集、李泂、薛昂夫、吴弘道、赵善庆、马谦斋、张可久、任昱、钱霖、徐再思、孙周卿、曹德、高安道、亢文苑、真氏、景元启、查德卿、吴西逸、赵显宏、唐毅夫、朱庭玉、李伯瑜、李德载、张鸣善、杨朝英、宋方壶,凡二十六家近百首;其余由张燕瑾负责。全书最后由张燕瑾统一修改定稿。失当、错误之处,请读者批评指正。
张 燕 瑾
于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
张燕瑾,首都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专家,尤长于戏曲研究。主要著作有《唐诗选析》、《唐宋词选析》、《十五贯校注》、《西厢记》(校注)、《西厢记浅说》、《中国戏剧史》、《中国戏曲史论集》、《中国俗文学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