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敢说,你一定没想到你会在这儿谈到脑科学,”克莱尔说道,希望能够借此刺激眼前坐着的这七人的大脑,而不是让他们昏昏欲睡,“但是,有很多新证据就在罪犯的脑中,可以帮助我们解释为什么有人一生都在犯罪。”
“因为他们是精神病患者,”米格尔?科隆嘟囔着说。科隆是一个来自拉美地区的二十五岁小伙子。他身体结实,总是一副严肃的表情,右臂超大的肱二头肌上文着一把匕首。他用那口带着西班牙味的布朗克斯口音评论着,让屋里的其他人,包括克莱尔,或低声窃笑或面露微笑。
“他们可不全是精神病患者,”克莱尔更正道,“但是米格尔你说得也没错,只是实际情况要比这复杂得多。”
米格尔和其他五位年轻的同事坐在一张现代风格的石墨色桌子旁,他们是著名的曼哈顿州立大学刑事司法和法医科学学院的学生。
克莱尔转向身后的白板,写出了一个词:表观遗传学(EPIGENE-TICS),并加上下画线,然后又转向大家。
“有人知道表观遗传学是什么吗?”她问道。
不出所料,没人举手。已过不惑之年的沃尔特?麦克卢尔教授虽然也在屋里,也很了解表观遗传学,不过他知道这不是出风头的场合。
麦克卢尔是克莱尔的导师洛伊斯?菲尔伯恩的朋友,但是克莱尔推测他们可不仅仅是朋友关系。克莱尔就是给他的学生来上课。这是一堂犯罪心理画像的深度研讨课。麦克卢尔问过菲尔伯恩——可能是枕边细语,看克莱尔能不能和他一起带这个班的学生,给这个班的学生介绍一下精神病学和遗传学的最新进展,尤其是表观遗传学的新兴领域,以及如何将这些应用到犯罪行为分析上。菲尔伯恩早已经在两个月前,也就是克莱尔刚回来工作的时候,就和她商量了麦克卢尔教授的这个请求。克莱尔很不情愿做这件事。但通情达理的她一想到菲尔伯恩是怎么把她从一个研究员弄到了这里,就觉得欠她人情,拒绝的话也就难以说出口了。克莱尔觉得就这么一次,而且估计很快就能结束,也没什么坏处,就答应了下来。
幸运的是,情况并不像她预期甚至担心的那样糟糕。班上总共才六个学生。教室不大,离幽闭恐惧症研讨课的屋子很远。克莱尔刚要开始讲课,就兴奋了起来,这堂课好像成了一次晚宴,而她正要向一群朋友讲个故事。她对自己莫名的兴奋有一点儿意外。克莱尔以自己前些年跟踪调查一个连环杀手的经历,让学生们进行了一场热烈的讨论。学生们听得全神贯注,问题连连,麦克卢尔教授也欣喜若狂。而且,把班上的学生分组,结果证明学生们可以合作得很好,这一点克莱尔和麦克卢尔教授都看到了。克莱尔感到很意外,毕竟她当初犹豫不决,而现在却很享受,把这当成了消遣。
到了第二次课,学生们脸上的表情让克莱尔对上次课的成功感到欣慰。表观遗传学对学过医学的人来说,就是浓缩的知识。这些孩子都会进入司法机关,成为警察、联邦特工或法庭调查员。不过,进这些机关与他们的智商和学习成绩没太大关系。
据克莱尔所知,米格尔?科隆就是一个例子。他成功地摆脱了被身为黑帮成员的父母抚养长大的命运,而且免于黑帮的追杀,也没有任何犯罪记录。大学期间,他一直是优等生。他想毕业之后去法律学院,然后进入联邦调查局。尽管他有些方面还不是很好,但不妨碍他成为克莱尔心中的英雄。医学院的学习在米格尔克服的困难中就是小菜一碟,但他和其他的学生依然是外行。克莱尔得想办法让她的课有趣一些,于是她看着米格尔的眼睛,说道:
“表观遗传学是研究基因的核苷酸序列不发生改变的情况下,基因是怎样随着时间发生永久性变化的以及引发变化的原因的学科。”
“你的意思是,拿动物来说,是研究它们怎样适应环境的变化吗?”卡拉?华莱士问道。她身材娇小,一头金发,是来自新泽西州阿尔派恩的姑娘。卡拉厌恶自己富裕的家庭,一心想进入纽约市警察局。
“他们和我们的基因是怎样适应的呢?”克莱尔答道,“环境不只包括我们呼吸的空气、水、食物……”
“还有一切有毒的化学垃圾也在体内,”韦斯利?菲尔普斯得意地笑道。韦斯利这人风趣、聪明、理智,一头深色头发,加上蓝灰色的眼睛,很帅气。他还在脸谱网的个人资料里写道,他想成为一名司法机关公诉人什么的。“我们正是我们的食物的产物。”
“那只是你,”贾丝婷?于,一个芳龄二十四的火辣女子,一头长长的黑发,睫毛膏涂得很重。克莱尔觉得她红红的唇彩涂得不甚雅观。大家在讨论韦斯利的答案是怎样应用到贾丝婷和她同居女友的性生活中时,米格尔正要说上两句,克莱尔先发制人地说:
“正确!韦斯利,但这并不全面。我们还受到我们家乡、现在居住的地方、和我们住在一起的人、我们如何被抚养长大以及我们毕生受到的各种创伤,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的伤害等方面的影响。一切生命周期的因素都引起了我们人体化学和大脑化学的反应,从而在我们的基因上留下了一些化学痕迹。所以,如果你认为这些基因里的脱氧核糖核酸就像电脑的硬件一样,那后成论的原理就像软件一样,随着时间推移,指挥着或者说影响着基因发挥作用。”
“你说‘随着时间推移’,意思是在我们还活着的这段时间吗?”莱丝丽?卡迈克尔问道。莱丝丽是个非裔美籍的美女,长长的发绺向后梳成一个马尾辫。她二十四岁时,为了照顾长期患病的母亲休学六年,直到最近母亲去世才复学。
“是的,尽管有新的证据证明我们基因上发生的表观遗传变异可能会遗传给后代。某些妈妈在怀孕期间经历饥荒,导致婴儿体重明显偏低。有一项研究跟踪调查了这些婴儿。你们明白了,是吧?这些孩子处于成长期,而食物摄入量仅仅能够维持自身需要。谁来设想一下,这些孩子出生时发生了什么?”
柯利?马蒂斯来自斯塔滕岛,身材瘦高,虽然已经二十五岁,但脸上还有痤疮。克莱尔还没说完,他就举手答道:“这些婴儿出生时体重也会偏低。”
“多数婴儿都表现出了这个倾向,”克莱尔肯定道,“好,那我们再回头说我们刚开始讨论的……”
“嘿!嘿!嘿!”米格尔举手,打断道,“你是说我加入了黑帮,是因为我的父母是黑帮成员?我的孩子以后也会加入?要是这样的话,我就把他们全干掉。”
“但是如果你的孩子出生在一个父亲或母亲有稳定工作的家庭,他们将会在良好的氛围中成长。”克莱尔提醒道。
贾丝婷对米格尔又爱又恨,于是咕哝着说:“你必须找一个可以忍你、凡事都让着你的人。”
“那你这是自告奋勇喽?”米格尔回击贾丝婷,脸上戏谑地一笑。
麦克卢尔教授掩饰住自己想笑的冲动,但明白是时候插一句了。
“你们这些活宝。谁能思考一下,为什么这个和犯罪行为有关呢?”他说道。屋里顿时安静了下来,把讨论又集中到最初的焦点上。
克莱尔向教授看了一眼以示感谢,同时告诉自己,教课不只是传授信息,而是练习如何把握处理和不同人之间关系的度。
“好,”她默默地深吸一口气,“谁还想发言吗?”
“米格尔说的我不敢苟同,”卡拉?华莱士答道,“不是吗?如果你在一个混混的家庭里长大,也会潜移默化地受到影响,比如说托尼?索普拉诺。”卡拉说到最后,提到了流行电视节目中的一个人物,并由此扬扬自得起来。
“他只是个虚构的人物。”莱丝丽?卡迈克尔轻蔑地回道,那语气好似在说:“你真是愚蠢至极啊!”
但是克莱尔脑中突然迸发出一股灵感。“等一下,莱丝丽,”她接着说道,“在流行文化中,有很多这样的例子。我们拿卡拉提出的例子来讲。关于托尼?索普拉诺的,我们还了解多少?”
她几乎能感受到大家针对一个回答大脑飞快运转涌出的热量。克莱尔看电视并不多,但她的前未婚夫伊恩是一个索普拉诺迷。
“唔,他的父亲和叔叔都是犯罪集团的成员,是吧?”贾丝婷问道。
“而且他的母亲是个爱说疯话的婊子。”米格尔补充说。
克莱尔的手自动地指向米格尔,鼓励他说:“来,接着说。”
“比如说,她已经死了。说过的话,她会说她从来没说过。她总是羞辱托尼,一会儿叫他好儿子,一会儿又骂他妓女,就因为他不像他爸那样爷们。她甚至曾经暴打过托尼。”
米格尔说话时没有夸张的语调,平静得好像这就是事实似的。对于克莱尔来说,她只是想大致了解一下米格尔是怎样克服了他父母对他在表观遗传方面的影响。
“米格尔十分正确,”克莱尔道,“如果一个孕妇服用可卡因或者海洛因的话,结果会怎样?”
“小孩生下来就是个瘾君子。”一直沉默的韦斯利突然开口道。
“嗯,那我们假设你们的母亲像托尼的母亲一样,”克莱尔从学生的脸上和眼神中看到了真正的兴趣和专注,接着说,“你认为会发生什么?”
“恐怕不吃百忧解 ,我后半辈子就得在精神病医生的沙发上度过了,”韦斯利语气平和地答道,“就像他一样。”
“或者像他儿子一样,”柯利补充道,“成了一个真正的怪胎。”
克莱尔道:“正是如此,而且科学研究结果也支持这一结论。2010年发表的一项研究认为一个人童年所受的虐待,包括性虐待、身体伤害甚至语言上的谩骂,就像托尼?索普拉诺屈从于母亲淫威那样,和基因的调节活动紊乱有关,比如我们经受巨大压力时释放的荷尔蒙量。”
“如果你父母总是对你大喊大叫,你根本没有办法。”卡拉说。
“他们不这么做也会造成影响的。另一项从2011年就开始的研究发现,这些孩子在为人父母之后的前三年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们某些基因上的表观遗传痕迹在他们孩子十五岁时仍然存在。”
韦斯利接着补充说:“而且,到那时候,孩子可能已经闯下大祸,为时已晚了。”
此时,麦克卢尔教授指指他的手表,示意该下课了。
“非常正确,”克莱尔说道,“那我们今天就讨论到这里。”
学生们关上笔记本电脑,收拾好东西,谢过了克莱尔就奔着下节课的教室去了。“讲得不错嘛,克莱尔,”麦克卢尔说道,声音中流露出抑制不住的兴奋,“你完全把他们吸引住了。”
“卡拉他们帮了我大忙,”克莱尔仔细回想了一下,回道,“我原以为我还得自己回忆什么‘索普拉诺’呢。”
“我能给你提几点建议吗?”麦克卢尔说话的方式让克莱尔想起了父亲。
“一定洗耳恭听。”克莱尔答道。
“不必紧张。”麦克卢尔语气温和地说。教授身着一件过时的宽翻领花格子运动外套。
“首先,你必须做好充分准备,才能有信心给学生上课。当你成为一名真正的老师时,就会发现一个秘密,你从学生那里学习到的东西比从任何书本上学到的都多,而且你比学生学到的更多。”
克莱尔不禁露齿一笑,拨开脸上的一绺秀发。她的前导师临终之时对她说过类似的话,老师从她身上学到很多,直至刚才的一席话,她才明白老师的意思。谈话让克莱尔觉得和麦克卢尔的关系又近了一些。她满怀着自豪离开了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