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是清人沈复的一部自传体作品。全书共六篇,故名“六记”。今已逸其二,书中记闺房之乐,见琴瑟相和、缱绻情深;记闲情雅趣,见贫士心性、喜恶爱憎;记人生坎坷,见困顿离合、人情世态;记各地浪游,见山水名胜、奇闻趣观。中国现代文学大师林语堂曾将《浮生六记》翻译成英文介绍到美国,也得到如俞平伯等名家的赞誉。
“中华优美随笔”系列丛书收录了中国历史上著名学者、作家的散文随笔代表作品,包括《浮生六记》《闲情偶寄》《容斋随笔》《世说新语》《陶庵梦忆》《东坡志林》《小窗幽记》《幽梦影》《阅微草堂笔记》等。本套丛书以经典版本为核校底本进行注译及评析,尽量做到全面、准确、通俗易懂,同时本书搭配精美插图,采用双色印刷、精装装订,是不可多得的珍藏佳品。
沈复(1763—1825年后)
字三白,号梅逸,清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生于长洲(今江苏苏州),清代文学家,工诗画、散文,著有自传体散文《浮生六记》。至今未发现有关沈复生平的文字记载,据《浮生六记》来看,他出身于幕僚家庭,没有参加过科举考试,曾以卖画维持生计,后来到苏州从事酒业。沈复十八岁娶舅女陈芸为妻,夫妻俩感情甚笃,然命途多舛,历经坎坷。妻子病故后,沈复前往四川充当幕僚,此后的情况便不得而知了。
卷一�6�9闺房记乐�6�8/�6�8001
卷二�6�9闲情记趣�6�8/�6�8059
卷三�6�9坎坷记愁�6�8/�6�8093
卷四�6�9浪游记快�6�8/�6�8145
卷五�6�9中山记历�6�8/�6�8229
卷六�6�9养生记道�6�8/�6�8311
一
时当六月,内室炎蒸,幸居沧浪亭爱莲居西间壁,板桥内一轩临流,名曰“我取”,取“清斯濯缨,浊斯濯足”意也。檐前老树一株,浓阴覆窗,人画俱绿。隔岸游人往来不绝。此吾父稼夫公垂帘宴客处也。禀命吾母,携芸消夏于此。因暑罢绣,终日伴余课书论古,品月评花而已。芸不善饮,强之可三杯,教以射覆为令。自以为人间之乐,无过于此矣。
一日,芸问曰:“各种古文,宗何为是?”余曰:“《国策》《南华》取其灵快,匡衡、刘向取其雅健,史迁、班固取其博大,昌黎取其浑,柳州取其峭,庐陵取其宕,三苏取其辩,他若贾、董策对,庾、徐骈体,陆贽奏议,取资者不能尽举,在人之慧心领会耳。”
芸曰:“古文全在识高气雄,女子学之恐难入彀,唯诗之一道,妾稍有领悟耳。”余曰:“唐以诗取士,而诗之宗匠必推李、杜,卿爱宗何人?”芸发议曰:“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潇洒落拓;与其学杜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余曰:“工部为诗家之大成,学者多宗之,卿独取李,何也?”芸曰:“格律谨严,词旨老当,诚杜所独擅。但李诗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非杜亚于李,不过妾之私心宗杜心浅,爱李心深。”
余笑曰:“初不料陈淑珍乃李青莲知已。”芸笑曰:“妾尚有启蒙师白乐天先生,时感于怀,未尝稍释。”余曰:“何谓也?”芸曰:“彼非作《琵琶行》者耶?”余笑曰:“异哉!李太白是知己,白乐天是启蒙师,余适字三白,为卿婿,卿与‘白’字何其有缘耶?”芸笑曰:“白字有缘,将来恐白字连篇耳(吴音呼别字为白字)。”相与大笑。
余曰:“卿既知诗,亦当知赋之弃取。”芸曰:“《楚辞》为赋之祖,妾学浅费解。就汉、晋人中调高语炼,似觉相如为最。”余戏曰:“当日文君之从长卿,或不在琴而在此乎?”复相与大笑而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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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是六月,室内就像是蒸炉一样闷热,幸好我住在沧浪亭爱莲居西面的屋子,板桥内有一间临河的轩室,名叫“我取”,取“清斯濯缨,浊斯濯足”之意,即水清则洗冠带,水浊则洗足的意思。屋檐前有一棵老树,枝繁叶茂,把窗户都遮住了,绿荫照得人的脸看起来也是绿的。对岸人来人往,那是我的父亲垂下帘幕宴请宾客的地方。我求得母亲的允许后,带芸来此地避暑。并且因为天热,我让她放下刺绣活计,整日陪伴我读书,谈论古今,品月评花。芸不善于喝酒,最多能喝三杯,我又教她投壶射覆的游戏。当时只觉得人间的快乐,再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了。
有一天,芸问我:“各种古文学派,学习哪一家才好呢?”我回答说:“学习《国策》《南华》的灵快,匡衡和刘向的著作的高雅,司马迁和班固的著作的博大,韩愈作品的浑厚,柳宗元作品的峭立,欧阳修作品的跌宕,三苏作品的雄辩,贾谊和董仲舒的策对、庾信和徐陵的骈体以及陆贽的上奏和议论,能够学习的东西不胜枚举,关键在于人们对他们学问的理解和领会。”
芸说:“古代的文章全在于见识高远,气魄雄伟,女子学习起来很难深入而精通,只有诗这种文体,我稍微有点儿领悟罢了。”我说:“唐代以诗赋选拔人才,而写诗的人中最有名的要数李白和杜甫了,你推崇哪一位呢?”
芸议论道:“杜甫的诗语言锤炼精准,李白的诗洒脱自由;与其学习杜诗的格律严谨,还不如学李诗的性情活泼。我说:“杜甫为诗之集大成者,学者大多崇拜他。而你为什么独独喜欢李白的诗呢?”芸说:“论格律严谨、用词老练,这些固然是杜甫所擅长的,但是李诗宛如神仙妃子,有一种落花流水的韵味。并不是杜甫的诗歌没有李白的诗好,只不过我个人更加喜欢李诗罢了!”
我笑着说:“我真没想到淑姐是李白的知己呢!”芸说:“我的启蒙老师是白居易,我常常感念于怀,从不曾放下。”我问:“这怎么说呢?”芸说:“他不是写了《琵琶行》吗?”我笑着说:“这也太神奇了,李白是你的知己,白居易是你的启蒙老师,我恰好字‘三白’,也是你的夫君,你与‘白’字可真是有缘啊!”芸笑着说:“与‘白’字有缘,可能将来会‘白’(别)字连篇啊!”我们便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我说:“你既然理解诗歌,也应当了解赋的取舍之处吧?”芸说:“《楚辞》是赋的鼻祖,我学识浅薄,不能理解。就汉朝和晋代的辞调高雅、语言精练来说,我觉得司马相如的赋最好。”我开玩笑说:“当初卓文君会嫁给司马相如,大概不是因为琴,而是因为司马相如写的赋好吧?”我们又大笑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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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炎夏日,作者和妻子居住在河柳临窗的阁楼之上,远看舟船行人,风景如画,自是人间一乐。时光长河中,从古代走到现代,夫妻之间没有名利之心,且能够一起谈诗论文的能有几人?他们的话题从《战国策》到《史记》,从《汉书》到《离骚》,从唐宋诗词到两汉文赋,诗情雅趣让人羡慕不已。
二
离余家半里许,醋库巷有洞庭君祠,俗呼水仙庙。回廊曲折,小有园亭。每逢神诞,众姓各认一落,密悬一式之玻璃灯,中设宝座,旁列瓶几,插花陈设,以较胜负。日惟演戏,夜则参差高下,插烛于瓶花间,名曰“花照”。花光灯影,宝鼎香浮,若龙宫夜宴。司事者或笙箫歌唱,或煮茗清谈,观者如蚁集,檐下皆设栏为限。余为众友邀去,插花布置,因得躬逢其盛。
归家向芸艳称之,芸曰:“惜妾非男子,不能往。”余曰:“冠我冠,衣我衣,亦化女为男之法也。”于是易髻为辫,添扫蛾眉,加余冠,微露两鬓,尚可掩饰,服余衣,长一寸又半;于腰间折而缝之,外加马褂。芸曰:“脚下将奈何?”余曰:“坊间有蝴蝶履,大小由之,购亦极易,且早晚可代撒鞋之用,不亦善乎?”芸欣然。
及晚餐后,装束既毕,效男子拱手阔步者良久,忽变卦曰:“妾不去矣,为人识出既不便,堂上闻之又不可。”余怂恿曰:“庙中司事者谁不知我,即识出亦不过付之一笑耳。吾母现在九妹丈家,密去密来,焉得知之。”芸揽镜自照,狂笑不已。
余强挽之,悄然径去,遍游庙中,无识出为女子者。或问何人,以表弟对,拱手而已。最后至一处,有少妇幼女坐于所设宝座后,乃杨姓司事者之眷属也。芸忽趋彼通款曲,身一侧,而不觉一按少妇之肩,旁有婢媪怒而起曰:“何物狂生,不法乃尔!”余欲为措词掩饰,芸见势恶,即脱帽翘足示之曰:“我亦女子耳。”相与愕然,转怒为欢,留茶点,唤肩舆送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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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我家半里路的醋库巷,有一个洞庭君(即太湖神)祠堂,当地老百姓都叫它“水仙庙”。里面回廊曲曲折折,还有小园亭。每次到了太湖神的诞辰日,各姓宗族都在此各占一角落,密密悬挂清一色的玻璃灯,中间设有宝座,两旁各摆放一几案,案上摆放插花花瓶,大家都暗中比赛,看谁家布置得最好看。白天只是演戏,晚上则在花瓶间插上蜡烛,美其名曰 “花照”。花光灯影,宝鼎香浮,就好像在龙宫里设宴。主事的人或笙箫歌唱,或煮茶聊天,观看的人就像蚂蚁聚集在一起,屋檐下设置了围栏作界限。我被朋友遨请去帮助摆放插花,所以才有荣幸亲眼看到里面的盛况。
回到家后,我对芸生动地描述了当时的盛况,芸说:“可惜我不是男子,不能去啊!”我说:“你戴上我的帽子,穿上我的衣服,女扮男装就可以去了啊。”于是,我让她把发髻编成长辫,又画粗了眉毛,戴上我的帽子,虽稍露鬓角,但这样就可掩饰过去了。然后,她穿我的长衫,长了一寸半,就在腰间打个折再缝起来,外边套上一件马褂。芸又问:“那下边的小脚可怎么办?”我说:“作坊里有蝴蝶鞋卖,大小号都有,买来十分方便,而且早晩还能够当作拖鞋用,不是很好吗?”芸高兴地同意了。
晚饭后,穿戴好,芸模仿男子拱手阔步走了很久。忽然她变卦了,说:“我不去了,要是叫人认出来多不方便,让父母亲知道了也不好。”我一直鼓励她说:“庙里掌事人都认识我,即使他们认出你来也不过笑笑就好了。我母亲现在在九妹夫家里,我们悄悄出去,再悄悄回来,她怎么会知道呢?”芸拿着镜子照着自己大笑不止。
我强挽着她的胳膊悄悄出去了,在逛庙的时候,没有人看出她是个女子。有的人问起是谁,我就说是我的表弟,芸只需要拱手回礼就好了。最后走到一个地方,有一个年轻夫人和一个小女孩坐在宝座的后面,她就是杨管事的家眷。芸突然走过去和他们打招呼,身子一侧,不由地按了一下年轻夫人的肩膀,旁边的丫鬟立刻生气地站起来骂道:“哪家小子,这么不懂规矩?”我正想为芸遮掩道歉,芸看对方态度恶劣,立即脱下帽子,翘起三寸金莲给她们看,并说:“我也是女子呀!”对方看了看,感到很是惊讶,最后转怒为欢,挽留我们吃了茶水和点心,并唤轿子把我们送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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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写的是洞庭盛会,沈复童心未泯,让妻子陈芸女扮男装一起去逛庙会,夫妻两人率性而为,哪管什么世俗的目光。
三
余勉强慰之曰:“卿病八年,恹恹欲绝者屡矣,今何忽作断肠语耶?”芸曰:“连日梦我父母放舟来接,闭目即飘然上下,如行云雾中,殆魂离而躯壳存乎?”
余曰:“此神不收舍,服以补剂,静心调养,自能安痊。”芸又欷歔曰:“妾若稍有生机一线,断不敢惊君听闻。今冥路已近,苟再不言,言无日矣。君之不得亲心,流离颠沛,皆由妾故,妾死则亲心自可挽回,君亦可免牵挂。堂上春秋高矣,妾死,君宜早归。如无力携妾骸骨归,不妨暂厝于此,待君将来可耳。愿君另续德容兼备者,以奉双亲,抚我遗子,妾亦瞑目矣。”言至此,痛肠欲裂,不觉惨然大恸。余曰:“卿果中道相舍,断无再续之理,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耳。”芸乃执余手而更欲有言,仅断续叠言“来世”二宇,忽发喘口噤,两目瞪视,千呼万唤已不能言。痛泪两行,涔涔流溢,既而喘渐微,泪渐干,一灵缥缈,竟尔长逝!时嘉庆癸亥三月三十日也。当是时,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绵绵此恨,曷其有极!承吾友胡省堂以十金为助,余尽室中所有,变卖一空,亲为成殓。
呜呼!芸一女流,具男子之襟怀才识。归吾门后,余日奔走衣食,中馈缺乏,芸能纤悉不介意。及余家居,惟以文字相辩析而已。卒之疾病颠连,赍恨以没,谁致之耶?余有负闺中良友,又何可胜道哉!奉劝世间夫妇,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话云“恩爱夫妻不到头”,如余者,可作前车之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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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强忍着悲伤说:“你患病已经八年,病得快要活不下去有多次了,可还是挺过来了,今天怎么忽然说起这些伤心断肠的话呢?”芸说:“连日来,我梦见我父母派船来接我,闭上眼睛便感觉身子在上下漂浮,像是在云雾中行走。大概是魂魄已经离开,而只留下了躯壳了吧?”我说:“你这是魂不守舍,服用补药,靜下心来休养,自然就能够痊愈。”芸又哭着说:“要是我还有一线生机,我也不敢让你受惊听到这些话。如今我的死期将至,要是现在还不说,以后就没有机会对你说了。你得不到父母的喜欢而颠沛流离在外,都是我造成的。我死后,他们的心自然可以挽回,你也就没有什么好牵挂的了。公公婆婆岁数大了,你应该早些回家尽孝。如果夫君没有能力把我的遗骨带回去,可以暂时浅埋在这里,以后再想办法。希望你再续娶一个德貌兼备的女子,以侍奉父母双亲,把我的孩子抚养成人,这样我死也可以瞑目了。”说到这里,我俩悲痛欲绝,大哭起来。我说:“如果你真的半路离开我,我断然没有续娶的道理,何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啊!”芸拉着我的手像是还有话说,但只是断断续续重复着“来世”二字。突然,她发出喘息声,紧闭着嘴,瞪起两眼紧紧看着我,任凭我怎么呼唤她,她也无法出声。只有她脸上悲痛流下的两行眼泪,接着,她的喘息声减弱,眼泪也渐渐干了,而她的灵魂已经飘然离去,她就这么离开人世了!那时正是嘉庆癸亥年(1803年)三月三十日。当时,我孑然一身,只有孤灯相伴,举目无亲,两手空空,寸心欲碎。我内心的痛苦绵绵不绝,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啊!
多亏了朋友胡肯堂资助我十两银子,我将室内所有的东西变卖一空,亲自为芸入殓丧事。呜呼!芸虽是个女子,却有着男子的胸襟和才识!自从她嫁到我家,我每天都在为生计奔波,缺衣少食,可她却毫不介意。我在家的时候,也只是跟我互相辩论欣赏诗文罢了。最后她身患重病,颠沛流离,带着遗憾去世,这是谁造成的呢?我对这位闺中良友的亏欠,又怎能说得完呢?我劝人世间的夫妻,固然不能相互仇视,但也不能过于深情。俗话说“恩爱夫妻不到头”,像我这样,可以作为前车之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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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芸知书达理,沈复重情重义,夫妻俩相敬如宾,可惜恩爱夫妻不长久。芸娘之逝,令人伤悲,儿女不得见,客死异乡,犹自遗言切切,令人心酸难耐,而沈复则是举目无亲,最后得到朋友的帮助,才将妻子安葬。这其中的悲伤与无奈,岂“前车之鉴”四字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