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羽墨大学毕业后是带着蒿村的一切印象进城的。他写作的根在家乡的泥土里,犹如沈从文的写作资源在湘西边地。他写蒿村里的人和事,写村里的鸟、狗、羊、马、牛、蛇、蜂、蚂蚁、燕子、螃蟹、蝴蝶,写田野、村旁的稻谷、稗草、酸枣、葡萄、蔷薇、紫藤、桐树、柿子树……他津津乐道人们常见又往往被忽略的普通事物,记述它们的有趣故事,把它们写得有滋有味,鲜活生动。他把郁结在内心的感情,通过这些人事、动植物释放出来。其
实《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通鸟语的人(散文集2016年卷)》是作者的心灵史、成长史。
他时有幽默流露,或从动物的角度看人,运笔从容,开合有度,引人入胜。
秦羽墨,原名陈文双,男,生于1985年,湖南永州人,现供职于常德市文化馆。
有文学作品发表于《天涯》《散文》《青年文学》《啄木鸟》《西湖》《湖南文学》《山东文学》《四川文学》《鸭绿江》《文学与人生》《草原》等刊物,有作品入选《中国年度*佳散文2011》《中国年度*佳散文2013》《散文中国》《海外文摘》等多个选本。
《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通鸟语的人(散文集2016年卷)》:
通鸟语的人
乌鸦在村口叫了三遍,明生爷爷的那口气还没断,守在床前的子女把一切后事准备好之后,突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了。老大说,还是去问问黑子,弄清咱爹到底啥时候走,也免得我们在这儿瞎猜。在蒿村,我被认为是一个通鸟语的人,这首先表现在预测吉凶祸福上。我说,还没到时候呢,再叫两遍才走得成。乌鸦叫到第五遍时,明生爷爷准时走了。
你问我为什么懂得鸟语,我也不知道。乌鸦和猫头鹰叫意味着大凶,吃屎鸟叫意味着有祸,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只是凶究竟什么时候来,这祸有多大,谁也不敢保证。至于水涧鸟“雨哗哗,雨哗哗”叫的时候,雨到底下还是不下,就更没人敢说了,那种鸟常常是瞎叫唤。只有我能确切地知道是祸还是福,是雨还是旱,这一切都是从鸟语中得知。起初我也只是猜,经过几次,均出人意料地毫无差错,大家就都把我当成了通鸟语的人。
鸟站得比人高,看得比人远,比我们更能理解世界,知晓生死的秘密。鸟在天上,人在地上,在鸟的眼里村子不过是大地上一个小小的细枝末节。我们从哪里来,往哪里去,怎么活着,将来如何死法,所有这些都毫无遗漏地落在鸟的眼睛里,它们看得清清楚楚,就像我们看待一只虫子。大家认为人有必要通过鸟语和上天沟通,与自然对话,村里需要一个通鸟语的人,为我们预知未来。这人是世代相传的,以前是明生爷爷,现在轮到了我,至少他们是这么认为的。
真正知道一切的是鸟,不是我,我不过是凑巧听懂了其中的一两句。如果说我真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那就是我比别人更多地浸泡在鸟的世界里,成天与鸟为伍,也许是它们在无意中把秘密透露给了我。
那些年,人生的重要事情远没有来到我生命里,我整天无所事事,像一只野鸟在山里四处转悠。就像我们谈论和自己毫无关联的事情一样,我发现,鸟类在没事的时候也谈论我们,谈论村子里发生的一些可笑事情,言辞确凿,夹杂冷嘲热讽。比方说,到了该播种的时候我们却因为偷懒晚了两天,该杀虫的时候我们又因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耽搁了,结果那一年,我们只收回了一袋一袋的秕谷。更可笑的是,一个男人的老婆和别的男人睡在了一起,那个男人居然蒙在鼓里还跟人家称兄道弟,倒酒吃饭。我们自以为是世界的主宰,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原来竟不过是鸟类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当我们面对满山的鸟语花香,从未想过这些好听的鸟语中有多少是关于自己的。喜鹊和黄鹂的美好歌声并不是为我们准备的田园诗,而是送给自己的情人,我们是如此的自作多情!它们从来就不曾为我们歌唱过,我们的生活如此拙劣,没有什么值得歌唱的,如果哪一年我们意外喜获丰收,它们的歌声也是献给粮食,而不是我们——地里所有的庄稼在进仓之前都要先满足它们。人类在为它们种粮食,充当了动物们的工具。鸟类在为自己歌唱,长鸣是忧伤,短促是喜悦,它们只会把歌声献给养育它们的大山,顶多还有春天里的那一片阳光,就是没有我们。只有在闲来无事的时候,它们才会注意一下村里的人事,为即将到来的祸事对我们表示同情,站在村口叫一阵。
这是人的无知与可悲。
人尽管有这样那样的可笑之处,但当我听见它们如此嘲笑我们,心里终究愤懑难平,说服不了自己置若罔闻。我试着把自己当成鸟,调动语言潜力去学习各种鸟叫,试图从不同的音调中窥探鸟语的秘密,揣摩它们的心思,摆出一副与它们和平共处的样子。
经过几年苦练,我终于学会了各种各样的鸟叫,老鹰、鹞子、画眉、白头翁、水涧鸟、麻雀等等,不下十余种。有一年春天,阳光明媚花香四溢,山谷里百鸟齐鸣呼朋引伴,我故意跟在后面,一下这么叫,一下那么叫;一下学这种鸟叫,一下又学另外一种鸟叫。结果,我的叫声扰乱了鸟语的秩序,它们言语混乱,整个山林闹哄哄的,鸟语杂乱无章,无法表达出明确的意思,它们一下子陷入了交流的困境,变得全然不明白对方了。而我呢,就躲在一旁看笑话,直到它们明白过来自己被愚弄了为止。那时我想,鸟到底比不上人有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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