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道》是一部旅日华人的中篇小说集。作者以海外的视角来观察世界,叙说了在日华人的生活,同时也描述了怎么也离不了的乡土和故国。《北海道》题材广泛,时空的跨度较大。比如写留学生,不写漫长东瀛路的艰辛,写他们站稳了脚跟之后所面对的茫然,以及与他们在日本出生的、日化了的孩子之间的“代沟”。比如写嫁给了日本人的她们,自以为把曾经有过的情感留在了国内,生活已经有了重中之重,可是没想到有时候那轻盈的一缕也会漂洋过海,成为不速之客。有时候是回国和在日本的生活穿插进行的,有时候则被国内变革的大潮所吸引,留连忘返。
文化的融合与碰撞从来都是小说诞生的重要因素!
一个在东京银座的灯红酒绿之间穿行的人
一个在中国长大却在日语中饮食起居的人
他的眼中会是怎样一个世界
哈南,本名徐金湘,男,1949年10月出生于福建省莆田市,中国国籍,旅居日本。
文革前毕业于莆田第一中学初中部,“文革”中上山下乡,1978年考入福建师范大学福清分校中文专业,毕业后留学执教。
1984年调莆田市委宣传部工作。
1988年赴日。先就读于东京王子日语学校,1990年进国立琦玉大学大学院修中国文学研究,92年就职日本东洋电机株式会社,2001年取得日本永久居住权。
现住北京和东京两地。
1978年开始文学创作,在《厦门日报》和《福建文学》上发表短篇小说,两次获福建文学奖,1980年加入省作协,1988年发表的《唐平县委有两个秀才》入选小说月报。赴日后停笔,新世纪后重新开始业余写作,陆续在《收获》《上海文学》等文学刊物发表一些中篇小说,小说入选多种年度选本及《中篇小说选刊》。
那一刻你不再担保
西村和他的装置艺术
北海道
寻找幸福的二重奏
六岁的时候
歪嘴堂官窑
黄金两钱
飘逝的红绸巾
那一刻你不再担保
一
你操过吗?你替咱中国的那些姐妹们报仇了吗?
许多人都这样问过。尤其是那么漫长的日子都熬过了,回国的行李都打点了,剩下的也就这么一个似乎不能不去完成的“政治”任务。
京子说她今晚真的不想回去的时候,欣欣听到他的朋友这样问他。
又是京子打的电话。欣欣没有拒绝。其实他已经有了一个约会,他把那个约会辞了。说起来那个约会更加重要,它关系到公司的业务。他找不到自己必须这样做的理由。他仅仅顺从她。
他们坐在其中的是一家专营北欧料理的饭店。京子说过她的目标是东京所有的欧式菜馆。京子已经有了醉意,她用手指在桌子上划了一个“5”字,然后痴情地笑着。
“你是个……选手……5号……”
是京子的表情帮助欣欣明白了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应该承认,他是一个钝感的男人,而且他觉得自己很无聊,那么一个罗曼蒂克的氛围,他想到的竟然是自己和操靠近了一步。
“我们走吧……”
京子欠起身来,把外衣披上。她的夸张的动作使得她的身体比平常更加有了轮廓。那个尽量敞开的领子一定是故意朝欣欣倾斜的,倒出来的那股温存的力量无疑是在向欣欣说明她为什么要把欣欣比喻成一个选手。
那一带虽然繁华却并非纸醉金迷,它的有着紫色光亮的爱情旅馆似乎也比别的地方显得有品位。那天刚好有月亮,拱形的,好像是供人钻进去的门有一半沐浴在银光中。看得出来这种建筑的设计一开始就是要遮人耳目却又要让月亮来窥视的。
欣欣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操了。毫无疑问的,操了。天上的月亮作证。不,他是对他的朋友说的。的确,这一刻他是那样地近距离,他清晰地闻到了从京子身上发出的和化妆品混合在一起的芬芳的体味。
随后他低声对京子说:“我们回去吧!”
二
欣欣把一个煮熟的鸡蛋轻轻地在柜台上敲响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会引来那么多注目的眼光。厨娘是斜斜地瞥过来的,并排坐在柜台上的是侧视,而大部分的眼光则盯在他身后。可是他一点也没有背若芒刺。他那么潜心致志地剥着鸡蛋,一个劲地在想的仅仅是先把剥好的鸡蛋咬上一口呢还是把它沉入到那碗冒着热气的拉面中去。
这顿丰盛的午餐是他精心设计出来的。开头他只在公园的凳子上喝牛奶配蛋糕,喝得肚子都凉了。后来他斗胆地推开了这个菜馆的玻璃门,迅速地往挂在柜台上边一串长长的菜谱瞥了一眼。他的目光停在最右边也是最便宜的那一张上面,他看到那个价格并没有超出他的预算。他不等那个胖胖的厨娘把欢迎光临给喊完就退了出来。随后他计算了一下,确认匆匆地扒上两口的话并不会耽误上班的时间,只要他在下电车之后小跑一阵的话。兴奋之余他又灵机一动地想到,出门时再带上一个熟鸡蛋的话就不缺营养了。那可真是锦上添花。那一天他的全身上下都有一种很温饱的感觉。
顾客们互相对望着,不知道如何应对。那个时候的日本人看到一个违法乱纪的中国人还不至于一下子就想到什么民族的劣根性,何况欣欣犯下的只是一个小小的过错。他们惊讶的是欣欣那种旁若无人的态度,尤其令他们无法理解的是一个熟鸡蛋为何会对人产生那么大的诱惑力。一时间店里头竟然鸦雀无声。
这时候听到一个喊声:“给这个中国人倒一杯酒!”
欣欣慌慌张张地掉过头来的时候看到了这样喊着的涉谷。那个时候的他当然不知道这个有着一副沙哑的嗓门的日本人日后会成为他的恩人。他甚至没有听出这句脱口而出的话里头所含有的善意。
他和许多漂洋过海的中国人一样寻求从日本人那里得到庇护。尊严变得没有价值了,尊严留给了那些夸夸其谈的人。他甚至比任何一个在国内的人都能够理解一个年轻的中国女孩子为什么要委身于一个令人作呕的日本老头。只是和她们相比,他一无所有,没有一件能够供他出卖的东西。因此对这一刻他一点也没有心理上的准备,根本没有想到这个打工路上的小菜馆里竟然会有他踏破铁鞋无处寻的。
幸运降临了。涉谷是一个十分体面的日本人,他不是轻易地喊出“给这个中国人倒一杯酒”的。一个没有十分自信的日本人是不会这么大胆地抛头露面的。至少日本人在表面上是含蓄的,不喜欢出风头。果然他这样喊出以后,店里的客人立刻明白他们应该怎么和欣欣相处了。涉谷的这句话一下子就把欣欣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使别的客人即便是莫名其妙却也不得不看着办。
欣欣抓住了这一根稻草。当他清醒过来之后,他立刻明白了比起一个熟鸡蛋,眼前这个素不相识的日本人有可能更加有力地维持自己消磨在异国的生命。他的这种冲动和一个寻思着是否让自己献身的女孩子一样是一种本能。他的做法也和那些女孩子一样高明。他谢绝了涉谷的一杯酒,其效果就像一个女孩子拒绝了一个吻一样是一种挑拨。他得知涉谷每天都在这个店里用午餐时故意不来了几天,接着见面时涉谷的情绪就比想给他倒一杯酒的时候高出了许多,也是从那以后,涉谷拿定了主意,把他和欣欣之间的萍水相逢看作是一种天意,决心助这个可怜的把一个熟鸡蛋违规带进店铺里来的中国人以一臂之力。
后来欣欣知道的事实更是远远超过当时他所预料的。那当然指的是涉谷的社会地位和他的收入什么的。那些有形的无形的财产使涉谷不用说在这个小店,就是在别的任何一个地方也都是挺着胸膛昂着头的。而这一些居然都被欣欣算到了自己的账上,仿佛自己也因此变得非常阔绰。只是和上面说的那些女孩子不同,他既不去占有也不去分享。他眼睛盯着的是那里头被他认为有一部分只属于他的附加价值。
许多年之后欣欣开始反省的时候,多少谴责了自己的狡诈。可是当他把自己在日本的奋斗史夸夸其谈时,他必然会删去那些不光彩的细节,就像没有一个女孩子会在回国之后承认自己曾经在日本放荡过一般。他过分地强调了当时所谓的罗曼蒂克的色调,轻描淡写地把他和涉谷的认识说成是一次巧遇,结果反而显得不真实。轻信他的人都以为他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公园里和涉谷邂逅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