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贾葭关于北京、香港等城市生活、文化的随笔集。
作者在京生活多年,举凡典章规矩、帝京风物、庙堂江湖、胡同大院、高士流民、天象地理,无不采撷入文,妙趣横生、诙谐可亲,可知居长安大不易,亦有一针见血之效。写到香港的片段生活,从北方古城到南海都市,可见不同城市生活规制带来的情感冲击。
贾葭笔下,写出了新一代中国都市人的纠结。
图书内容方面,作者对北京、香港和台北这样的大都市的把握非常准确、细腻,视角独特,特出新意
这本随笔集中的文章短小幽默,往往于调侃中见真诚,很适合年轻读者的阅读口味
作者本身就是做新媒体的,曾任腾讯大家频道主编,在媒体界有知名度
现在对年轻人和网民影响很大的梁文道、马家辉、王小山、连岳,都给这本书写了点评。
贾葭,2002年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先后供职于《暸望东方周刊》《凤凰周刊》《GQ》中文版和腾讯《大家》编辑部。长期为《新京报》《南方都市报》《东方早报》《看天下》和香港《号外》杂志撰写时政及文化专栏。现居香港。
万圣的下午茶
《东方早报·上海书评》的两个编辑上个周末来京约稿,约了中午吃饭。酒足饭饱之后,我拿出地主的姿态,问他们下午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二人居然异口同声地说:万圣书园。这倒出乎我的意料,通常对外地游客来说,下午的时光逛逛五坛八庙,晚上去南锣鼓巷喝酒谈天,才是标准流程。既然想去书店,显见还是读书人。这倒简单了。
那天下午的北京城照例堵得不可开交,在出租车里扯淡扯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在书店边上的醒客咖啡找了座位坐下。他们二位立刻冲到店里,像狗见了家一样。我掏出随身携带的书,叫了杯咖啡。过了不久,这二位各拎着一大捆过来,好像遇到商场的打折特卖。我笑说,你们在北京这样买书,显得贵沪多没文化似的。这些书,在季风肯定也有啊。他们说,来万圣是抱着朝圣的心态,不买不行。
也许对于外地读者来说,来一趟万圣真的会有朝圣的感觉。对于我这样隔三岔五就泡在万圣的人而言,这样舒适的下午实在是平常不过。一杯咖啡,一本书,一坐一个下午,惬意而充实,不觉得时间流逝。周围的人要么在低头看书,要么在窃窃私语,你要是对着窗口发呆,都会觉得非常不好意思。
晚饭前他们想拜见万圣的老板刘苏里,说是仰慕了多年。我去打听了一下,刘老板头天晚上跟人喝茶,被弄伤了腰,去医院了。他们非常遗憾地抱着书离开了。刘苏里是万圣的创始人,早年还有个女当家的叫甘琦,后来成为北岛的夫人。这个故事在圈子内经常被人提及。早年万圣门口的“万圣荐书”,即出自甘琦之手。
我第一次去万圣是2000年。当时我在南京读书,来北京玩儿,借住在北大校园。晚上瞎晃悠,偶然在城府街撞见这家小书店,一时不能自已,买了一大堆。等来京工作后,万圣已迁至蓝旗营,店面扩大数倍。一到周末或者无聊之时,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去万圣逛逛吧,已经是生活习惯了。这样的人在北京绝不是少数。
醒客咖啡,如今跟万圣已经不可分割。琳琅满目的书固然是宝贝,但没有醒客咖啡的幽暗灯光,便逊色不少。里面的一间屋子,经常会有一些学者来座谈,或是作者来发布新书。而且经常会在书店里遇见熟人,彼此对视一笑,各自分头在架子上找书。有时候不小心踩了别人的脚,抬头道歉时,赫然发现,那个人可能是秦晖或者梁文道。
很明显,万圣的书是刘老板亲自挑选的。这位法学硕士的眼光替读者省了不少事情。这么说吧,假如你闭上眼睛从架子上任意抽几本书下来,肯定不会有上当的感觉。而且你会强烈地感觉到刘苏里在做的是赔钱的买卖,因为曲高和寡的书实在太多了。这里的书基本上营养丰富却又很不易读,不动一番脑子,恐怕是不成的。这就是万圣的魅力。我以前一直在琢磨“万圣”的意思是什么,莫非是说这些书的著者是圣人,万圣咸集于此?后来又有朋友说,刘老板的生日在万圣节,故名。不论如何,那个蓝色的小鬼头,在西方称为“灵鬼”,本就是智慧的象征。细心的读者会发现,万圣大门上有个繁体的“讀”字,各个部分用了不同颜色,这个字就是“言士买”。这倒真的中西合璧了。
刘老板入院那天,有朋友在微博上说,读书人受过万圣和苏里的好,不计其数。他希望大家在微博上都“吱一声”。万圣嘉惠士林,这是有口皆碑的事情。万圣的书,某种程度上来说,都是鼓励读者冲破思想禁区的书。万圣的下午茶,之所以会让你觉得舒适,就是因为在那个下午,你在这里,会获得某种自由。
(原刊《南方都市报》,2010年10月31日)
我反对
两个月前,我收到了香港酒牌局发来的一封公函。大意是说,我住的大厦楼下的临街门面房要开一个酒吧,店主已经向酒牌局申请营业执照,现在酒牌局要征询各位业主及租户的意见。我当时因为考虑到晚上可能会比较吵,就填了反对意见。谁料引起后来的一系列交涉或者说麻烦。之所以要不厌其烦记下来,实在因为“反对”这个行为太重要了。当时酒牌局的公函很详细,先说这个门面房的地址与面积,然后申请人姓甚名谁,何时提出租用申请,营业范围是什么。随即说了四条可能发生的情况供业主与租户借鉴。这四条是:营业时间到凌晨2点,可能会影响休息;可能有噪音;可能有人喝醉闹事;可能因为酗酒发生人命案件。我因为晚上睡觉晚,对时间倒无所谓,但是很担心有人喝醉了吵吵闹闹。于是就写了反对意见,投进了信箱。过不多久,酒牌局又发来公函称:因为您对此执照提出反对意见,故而暂时仍未批准这个申请,我们将在某年月日举行一个听证会,您必须当场阐释您具体的反对意见,供本局参考云云。底下是详细的地址时间以及行车路线等。
当时写反对意见时,我压根没把这个当回事,过后就忘了。在北京的时候,楼下的门面房开什么店跟业主都没关系,有些业主还巴不得在楼下开店,新建小区的配套实在太差。我也从未想过开店与业主有什么关系。随后我拿着公函问本地朋友,他说,因为房子是私有的,门面房的租金全体业主要分享的。我才怀疑是不是我一个人填了反对意见。
这封公函说,如果的确不能来,要说明原因。现场使用英语和粤语两种语言,如果不会的话,现场还会准备翻译。如果你还希望申请人提供更详细的资料,可以向该申请人提出要求。我正在考虑要不要去这个听证会。一个当地朋友说,当然要去。哪怕就是你一个人反对,申请人也必须搞定你才可以开张。你可以管他要优惠券,让他送你啤酒,或者让他让渡别的利益给你。
我暂时按兵不动,也不答复,想看看还有什么后续的动作。过了两天,又收到公函。里面是厚厚一大沓资料,是申请人提供给酒牌局和反对者的。所有的资料都在承诺,他们的这个酒吧不会出现业主担心的情况,并且再次询问是否能够出席这个听证会。
在材料中申请人做的承诺包括:比如装修材料使用隔音的,保证凌晨2点之前打烊,如果这个时间之前没有客人,就会提前打烊。他们会保证不让客人喝醉,如果喝醉,他们会负责将客人送上车,且规劝客人不可高声喧哗。他们也提供了附近店面的酒牌情况,并列举了最近几年该地区的酗酒犯罪记录等。下面是印章、指纹等。酒牌局也表示,未来如果出现纠纷或者诉讼,这些材料可以作为呈堂证供。
看到这个东西,我觉得也没什么可以反对的了。我认真地回复了函件,并表示我同意这个申请,希望申请人能够履行自己的承诺。信发出去第三天,楼下就开始装修了。我才知道,如果不是全体业主同意的话,这个酒吧是决计开不成了。这个事情并不能用“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因为每个业主或者租户都是直接利益相关者。
我在北京住的这十年里,从未遇到这样的情况。甚至,我都不知道我有没有这样的权利,不论是作为业主还是作为租户。门面房基本就是开发商的小金库,想干嘛干嘛,而且这事儿似乎跟政府也没什么关系,审批执照,也不会考虑业主的意见。
酒牌局这几封公函,才让我明白原来业主还有这个权利。当地的朋友评点道:正是因为有你这样反对的人,他们才建立了这样一个程序,保证相关者的利益不受侵害。权利都是反对或者抗争而来,否则,没人会赐给你。
(原刊《看天下》,2012年第1期)
在台北看雨
七零后的同学们或许会记得孟庭苇的那首《冬季到台北来看雨》,这在上个世纪90年代初期大概是妇孺皆知的大街小巷最佳背景曲之一。这首歌舒缓而忧郁,尤其是孟庭苇在MTV里清汤挂面的女学生扮相,很能引起一些想象。不过从歌中听不出来,到底为什么要去台北看雨。
以前每次到台北都是看选举,也没遇到过冬季的雨。这次选举恰巧是在三九天,于是我刚到台北的时候就挺希望下雨的,谁料还真的下了,就是选后公布结果的那一刻,却油然想起刘德华的歌:“暖暖的眼泪跟寒雨混成一块。”当晚这雨就淅淅沥沥没有停过,不过街上的人大多不打伞,慢悠悠地走着,车灯射到漫天的细雨滴里,照出一片点点滴滴的水濛濛的光。
这晚的雨比较特殊,基本一半人的心情都受影响。对我这个外人来说,反倒是比较超脱,可以单纯看雨。从敦化南路往南的这一段,步行走到头,景致最佳。两排巨大魁梧的樟树在马路上方拱成一个林荫道,灯光从树叶的缝隙下射,在发着幽光的地面上照出一片片斑驳的影子来。雨滴的光就在这缝隙间晦明交替地从空中一直闪到地面。
随便转入一条胡同——台北也叫“弄”,听不到汽车的声音,立刻归于寂静。甚至可以听到雨滴打在树叶上的声音,会让你觉得古人留荷听雨的境界是多么的美。这让我想起上海冬天的雨也是这样的,高邮路上的梧桐树也是这样一幅景致。同样的,南京颐和路上的梧桐也是如此。尤其在夜间,让人不由得想起“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其实每次在台北都能让人想起上海,这是最像的一次。
远处的昏暗灯光下,一帘昏暗的酒旗上用颜体字写着“沪江小馆”
的字样。在台北,大部分的店招都是正楷字,以颜、柳、欧居多。好多大陆朋友也跟我提到,他们对台北的亲切感也是由此而来。即便之前绿色执政时把“大中至正”牌坊上的字换成“自由广场”,却也是苏体字。
多年前第一次去台北,满脑子想的都是孟庭苇的歌和杨德昌的电影,谁料在桃园机场下机就被颜体字的“第一航厦”四个字惊到。八卦一下,朱学勤教授第一次去是被华航的梅花空姐惊到的,尤其是一开口说话江南口音的国语腔,过于字正腔圆,是久违的感觉。类似还有很多,我想很多人都有同感。
那么我要说的是,敦化南路上的冬雨大概也是这种感觉,让你舍不得离去。虽只是几个小时的雨,却能让人思接千载,重头复习温飞卿、李后主、李清照,似乎千年前的那场雨一直下到现在。偶有三两个短裙美眉穿着靴子婷婷袅袅地走过,留下一阵轻盈的细语,那就更接近了。
我不得不矫情一下,这种“异乡里的故乡感”实在是很奇妙的东西。如果在这个角度上回头来看,孟庭苇的歌实在是小看了台北的雨。不过作为一个台湾人,大概很难体会大陆人的这种心情。他们自然而然以为本来就是这样。
礼失求诸野,在台北的雨里,我很难放下这种对比思维,而且比比皆是这种对比。当地的朋友对我说,不要过分美化敦南雨景,即便那是一些台湾油画家最常见的主题,因为敦南的下水道也被堵过,漫上了人行道,市政府被议员骂得臭死。我说,那只是人行道而已,您开车,开着开着变成了潜水艇,这个实在就没法看雨了。
嗯,如果有机会,建议大家冬天都去台北看雨,没准儿还能看点儿别的。
(原刊《看天下》,2012年第3期)